刘荒田:“知青”之外
八方专栏 - 时政点评
作者:刘荒田 来源:《侨报》   
2020-03-21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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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年前上山下乡的知青,如今都已六七十岁了。这一由城市户口组成的群体,总数逐年叠加,直到结束,为两千万。肉体受苦而精神陷于绝望,是他们的共同特征。知青们所在的乡村,一律实行公社化,其贫困和饥饿也极少例外。如果非要看反面,只能读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刚刚读了王安忆的散文集,其中一篇《不思量,自难忘》,回忆当年安徽五河县头铺贵社的社员,“终年为饥馑所苦”。举了以下例子:

  一是,有一年,本应是主粮的“返销粮”竟是喂猪的豆饼。人们没有见识过(那里的猪连豆饼也吃不起),不知道怎么“料理”,和面,干蒸,还是煮稀?最后一个聪明的妇女发明了“在锅里炒着吃”。据说有一股油香,吃起来像油炒饭。

  另一是,一姐妹说了个婆家,弟妹多,男人又矮又瘦,只有一桩把所有的“不好”抵销了——春耕时节,他家还有三口袋粮食。

  文末这样写:“这片土地,留下的就是这样阴沉的记忆。再加上,是那样没有指望的青春。离开它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它一眼。”

  不错,知青们陆陆续续离开教他们尝遍辛苦、饥饿、贫困、孤独、绝望、屈辱一类滋味的乡村。尽管许多年以后,若干幸运者、有背景者,将“乡村经验”吹嘘为“玉汝于成”的最好资本。身处其中的日子,必须离开,越快越好,宁可付出自残、卖身的代价,极少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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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绝的背影后面是乡村,是人数相当于知青数十倍的中国农民。知青们被救出苦海,然则农民呢?知青们回城以后所写的回忆文字中所铺陈的痛苦,农民们受的只会更多,不会少一点点。农民没有安家费、补助费。他们理所当然地,无限期地置身最底层。

  如果今天动问垂垂老矣的知青们:乡村经验,除了供咀嚼或炫耀的种种苦,可有别的什么供未来借鉴呢?如果没有,那么,不但白吃了苦,也对不起接纳知青的农民以及负载千百年苦难的土地。

  揆于自身,我以为最重要的,就是凭借农民的本性,洞察普遍的人性。那年代,城里来的年轻人,无一例外地侧身于“公社社员”之列,和农民们一起赚每天的价值只是一角几分乃至负数的“工分”。生产队的贫困,农民出勤时的苟且、懒惰,对自身以外的冷漠,他们是每天目睹的。自留地和自行从事小副业,才是农民赖以活命的唯一资源。综合所有切身体验,可以得出这样的普遍性结论:人的本性是自私的,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不可改造,不可更易。唯一的解决之道,是利用这一本性去创造社会财富,而不是抑制它,损害它,消灭它。这样做的结果早已摆在面前——概莫能外的穷、饿,以及特权横行。有了鼓励个人致富、保护私有制这一基础,才有下一步: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以法治维护社会的公正、和谐。

  如果知青们离开一无可恋的乡村后,能建立这样的价值观,算得值回票价。全国的知青经过舍命的抗争,脱离农村,农场、兵团,回到城市,随即,迎来了改革开放。此后40年,中国城乡巨变。农民终于结束了和合作化、公社化形影不离的饥寒交迫岁月。而改革开放,无非是让农民被剥夺的“为自己劳动”的权利多多少少地回归,使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一格言得到合法实践。两条道路就是从这里分开的。

  然而,我们的同龄人中有多少人,不是热衷彼时的“忠字舞”,就是刻意忽略这一至关重要的人生命题呢?

(原载美国《侨报》纽约客闲话2020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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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

  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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