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脱轨》之2 /曾晓文
文学园地 - 原创小说连载
作者: 曾晓文   
2012-08-07 18:23

2.

丹尼斯以往到温哥华出差,总遇到雨天,他猜想这一回也不会例外。当心被撕开一个裂口,他希望每一座城市都陪他一起下雨。不过,当他走出飞机,却看到天空高悬一轮无忧无虑的艳阳。因为时差的缘故,温哥华仍是下午。他坐进一辆出租车,渐渐进入城市中心。沿途的餐馆、酒吧、咖啡馆几乎都装饰着鲜花,摆满露天座位,而座无虚席。顾客们的各色皮肤被太阳映照,无不闪动光泽;白色啤酒沫悠闲地涌动,咖啡飘出不绝的芳香。

他人的生活丝毫都没有被改变,丹尼斯不无悲哀地想,这座城市不会因一个女人被谋杀,而改变享受生活的态度。

他在警察局找到了威廉。威廉是白人,三十左右年纪,褐发卷曲,额头光洁,令人怀疑他的经验和成熟程度。他在威廉的引领下,走进尸检房。冰窟般的尸检房没有窗户。靠墙站立的几个巨型不锈钢柜透出清冽的光,更加深房中的寒意。钢柜中的尸体似乎不约而同地欠起身来,冷眼麻木地望着丹尼斯。

伤痛原来只是活人的奢侈。

丹尼斯看到房中间有一张铺着白被单的床,在床与被单之间,是一具曲线玲珑但永远沉睡的身体。他的心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唯恐发出骇人的惊叫。

威廉轻轻揭开被单,一张女人的脸便露了出来:

是雪兰!

这是雪兰最丑陋、也最安静的时刻。丑陋与安静,似乎和雪兰从没有过关联。她被人用刀割破双唇,刀斜切下去,抹去全部娇红,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

丹尼斯的双唇仿佛刚刚摆脱麻醉剂的控制,突然灵动起来,在记忆中探出头,寻觅雪兰的唇,像寻觅伊甸园里红苹果的汁液,忘忧谷里甘冽的溪水……转瞬间雪兰的唇却变成罂粟的花瓣,渗透着毒汁,缭绕着火焰,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为什么一定要割破她的嘴唇?”丹尼斯愤怒地问。

“也许嫉妒她的美丽?也许惩罚她出言伤人?泄露秘密?”威廉说,“谁知道呢?”

生活中有太多的“也许”。丹尼斯每天处理各式各样的案件,总要冷静地分析杂七杂八的“也许”,但此刻他头痛欲裂,只能把全部精神专注于一桩事实:

雪兰永不会醒来,从此凯莉没有了母亲,而他没有了幻想!

他冲威廉点点头,算是对雪兰尸体的认定。

威廉把白被单盖回到雪兰的脸上,说,一个到斯坦利公园晨练的人,在森林中发现了雪兰,她被人刺了十几刀,致命的当然是插到心口的那一刀。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现场照片给丹尼斯看:

雪兰背朝天躺在一片草丛中,侧着脸,卷曲的长发遮了半边脸,却没挡住一双惊愕绝望的眼睛。她身上的奶白色裙装被刺穿多处,露出一片片细腻的皮肤,那被丹尼斯亲吻过无数次的皮肤,被鲜血溅出残暴的凌乱……

威廉说:“根据法医的鉴定,雪兰在死前喝过酒,还有过性行为……”他停顿一下,“你知不知道雪兰和哪个男人交往比较密切?”

“我对她离婚后的生活,不了解!”丹尼斯语气变得冷硬。

“对不起,如果我的问题触犯了你……从你的名片上看,你是律师,我想你会理解,我的问题都和办案有关。”

丹尼斯点点头,神色缓和了一些。

“雪兰有没有遗嘱?尸检结束了,我得处理她的尸体。”

“我手上有一份,是我们的女儿凯莉出生那年,她请律师起草的。在那份遗嘱里,她选择火化,但我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更新。”

威廉说,他和同伴在雪兰的公寓里细细地搜查过,取了所有证据,但没发现任何遗嘱。另外,剩下的私人用品,如果亲友不拿走,房东就会把它们扔进垃圾箱。他问丹尼斯是否有兴趣去看一下。

丹尼斯点点头,感谢威廉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威廉开车载着丹尼斯,来到座落在本纳比的一幢公寓楼。公寓楼显然是六、七十年代建的,像个芳华已逝,又被时尚遗忘的女人,索性也不再修饰。到了七楼,走廊上的壁灯光线微弱,但丹尼斯还是立即看到不远处有一团白色的东西。走近后,看清是一束康乃馨。威廉带上橡胶手套,翻开挂在枝条上的小卡片,看到一行字:

“送给蜜雪儿——你像我尝过的最纯正的白兰地,永远在记忆中散发芬芳。”

威廉说,“雪兰接客时用的名字是蜜雪儿。”

雪兰英文虽差,倒给自己起了个颇具诱惑的英文名字,丹尼斯想,她活着时,向每个送花的男人展出笑靥,死后,竟也没给他留下怀念的专利。

送花人没有留下姓名。丹尼斯从鼻子里“哼”一声,“也许送花人就是凶手,杀了人,又被罪恶感折磨,假惺惺地送花哀悼……”

威廉说他会把康乃馨带到警察局检验指纹,随后打开公寓门,自己却留在门口,善解人意地给丹尼斯一点儿独处的时间。

雪兰离婚后,立即搬到温哥华,和她的好朋友红丫重聚。现在回想起来,红丫的出现,像一把无形的小刀,给丹尼斯和雪兰的已然薄弱的婚姻又划开了一道裂痕。

三年前,红丫持旅游签证到了温哥华,下飞机第二天,就进入“舒坦按摩院”打黑工。在那段时间里,雪兰经常给红丫打电话。每次通话,她似乎都很开心,无所顾忌地说起东北话。

丹尼斯在英国时,曾看过一出名叫《卖花女》的戏,戏中男主角是一位伶牙俐齿的语言学家,和友人打赌,要在六个月之内,把满口乡音、在伦敦街头卖花的少女改造成大家闺秀,出席上流社会的舞会而不被揭穿。语言学家说服卖花女接受发音及仪态训练,并保证她由此会脱离贫困。六个月后,卖花女成为舞会上最优雅的女子,使富家子弟纷纷拜倒到她的石榴裙下……

丹尼斯对那出戏印象深刻。语言,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是等级的象征。精通英语、法语、国语和广东话的他,曾反复纠正雪兰的东北口音,还教过她英语,但她从来没有像卖花女那样用心过。说话一不留神,就会满口“玉米馇子味儿”。

丹尼斯并不鼓励雪兰和红丫交往。雪兰已开始中产阶级的生活,为什么要和“性工作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呢?但他也不愿明确地反对。在那段时间里,雪兰的母亲向婉刚得脑栓塞,左半身偏瘫,只好取消来多伦多探亲的计划。母亲一直希望雪兰过正常安稳的生活,现在希望成真,却不能来看看,雪兰为此遗憾难过了很多天。丹尼斯一再劝慰她,母亲知道她的状况,早已感到安慰,可她却固执地认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在多伦多没什么朋友,和红丫聊聊天、解解闷不是坏事,给她一些自由也理所应该。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银行帐号里少了一万加元,而他和雪兰同时拥有这个帐号的签名权,才意识到自己对自由度的掌握过于宽松。他回到家里,立即问雪兰钱的去处,她倒供认不讳,说是借给红丫急用。

“急用也要征求我的意见!”丹尼斯吼起来,“一万元不是小数目!”

“红丫的哥哥做生意赔了钱,急需资金周转,说好过一个月就还,我想到时候把钱存回到帐号上,你不会注意到……”

“你怎么可以这样?这些钱,没有一分是你赚的!”

雪兰沉默了。丹尼斯击到了她的痛处。专职做家庭主妇的雪兰,常为自己没有经济收入而郁郁不乐。

丹尼斯又说:“需要钱周转的人多了,你帮得过来吗?”

“可红丫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一个女人,干嘛这么讲义气?”

“我天生就这么个人!”

“你得改改你的脾气!”

“我不要改!我不赚钱,腰杆就硬不起来。我明天就去找工作!”

“你能找到什么工作?就凭你那三句半英文?”丹尼斯语气尖刻起来,“到唐人街当侍应生?赚一点钱还不够付凯莉的托儿费!”

那天两人吵得很凶。丹尼斯记不清彼此都脱口说了些什么。他们像在黑夜里狭路相逢的冤家,把身上藏的刀剑不由分说地都甩出来,不管是扎到了对方的眼睛,还是胸口……

“我天生就这么个人!”站在雪兰的公寓里,丹尼斯仍在咀嚼这句话,她究竟天生是怎么一个人?

雪兰离婚后一年几次回多伦多看望女儿,但丹尼斯从未带女儿到温哥华看望过她。他对雪兰重操旧业有所耳闻,却不想了解太多细节,宁愿心被离异割去一大块,而不愿被细节的钝刀缓慢地切割成丝丝条条。此刻,雪兰的离异后的生活袒露在他的面前。对于丹尼斯,雪兰在住过自家三层楼、四间卧室的豪宅后,会再习惯这么简陋的公寓,实在是一个谜。

公寓是一居室。起居室里的家俱简单、廉价,像临时的道具,曲散幕落时,会被主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不过奶油色手钩花的桌布和暗红色双面绒的沙发套,遮盖住寒酸,倒装点出几分靓丽。沙发上摆着一个粉红书包,书包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同样颜色的小女孩裙装。那该是雪兰给凯莉准备的上学礼物。他拿起书包,看到上面绘有小美人鱼的图案。他给凯莉读过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凯莉喜欢小美人鱼,甚至也喜欢王子,但雪兰说童话都是骗人的,世上有几个人能为爱情忍受痛苦和委屈?他还注意到书包旁有一个拆了封的邮包,里面装着十盒专治癌症的“易瑞沙”。这是给谁买的呢?一定是给关系密切的人,不然雪兰不会买这么昂贵的药品。

一张大床几乎占据整间卧室,床上暗红的丝绸被子,缝入一层层的东方诱惑。丹尼斯想象雪兰玉体横陈的样子,嫉恨就像爆竹的火捻开始滋滋作响。他突然想放一把火,把这间卧室点燃。他似乎看到雪兰裸身跳入火中舞蹈,火焰开始舔舐她的长发和肌肤,她却兴奋起来,扭动得越发恣意,而她的红唇是开放得最为绚丽的一朵火焰:

“红唇烈焰极待抚慰

柔情欲望迷失得彻底……”

她引火烧了身,倒不觉得煎熬,直到燃成灰烬,永远沉入黑暗……

丹尼斯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堆照片,其中一张合影引起他的注意:一对年纪相仿的男女相依站在一条江边,那女人是雪兰。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比雪兰高出一头。根据雪兰的面容,可以推断照片是最近一两年拍的。他想象过雪兰会有新情人,但想象中的人物总有些抽象,落实到照片上,便具体清晰,甚至还会活动起来,在眼前晃来晃去,直晃得让人厌烦。

丹尼斯走出卧室,问威廉照片上的男人是谁,威廉已经拿到一张相似的合影,刚开始调查,但雪兰的邻居都说从来没见过他。如果他住在中国大陆,碍于距离和语言,调查难度会大得多。

丹尼斯委婉地问:“是不是找个华裔刑警,协助你调查雪兰的案子,更合适些?”

“刚出了一个大案,两个黑帮团伙火拼,一个华裔团伙,一个越裔团伙,死了好几个人,还查出大宗毒品、假货……华裔刑警都没有空……”威廉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会尽力。”

丹尼斯带上书包、裙装、装药品的邮包,还有雪兰和陌生男人的合影,离开雪兰的公寓。

“其它的东西,都不保留了吗?”威廉问。

丹尼斯摇摇头,心想,尤其是那床暗红色的被子,尽快把它丢进垃圾箱吧。

在楼门口分手时,威廉递给丹尼斯一张自己的名片,说:“想起什么线索,请打电话给我。”

丹尼斯来到“亚洲宾馆”,给自己要了一个房间。进了房间,一头便跌倒在床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置身于斯坦利公园的森林中。他在裸露的树根之间磕磕绊绊地走着,凭对照片上雪兰死亡现场的记忆,试图寻找她被杀害的地点。到处都是相似的树、相似的草,地上没有人的足迹。他迷路了,东奔西突,心被恐惧钳得紧紧的。突然,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猛转过头,看到雪兰嘟着红唇向他挥手,他惊喜地向她奔过去,可她却掉头离开。他气急了,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加快步伐,瞄准她的头掷过去,她无声地倒在地上,血从她的头上汩汩涌出。他哭喊着跑近她,抱起她的头……这时公园里的一根巨大的印第安图腾柱倒下来,正砸中他的身体,他发出一声惨叫……

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没脱衣服睡在宾馆的床上,手上并没有一丝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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