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脱轨》之3 /曾晓文
文学园地 - 原创小说连载
作者:曾晓文   
2012-08-07 19:08

3.

 

丹尼斯吃力地睁开眼,看看床头的闹钟,吃惊地发现时间已接近中午。他模糊地记得昨夜做过噩梦,梦醒后在床上躺了很久,一分一秒地捱着五脏俱焚般的疼痛。在晨光乍现的时候,他才再次入睡。

起床后,他没有任何食欲,只在宾馆的餐厅里点了一杯法国咖啡。他像往常一样,给咖啡加两小勺糖,一小勺半牛奶,他尝了一口,又点入两滴牛奶。咖啡的味道终于恰到好处。

他对咖啡的味道,像对女人一样挑剔。在离婚后,他还没有约会过一次,倒不是缺乏自信,而是不相信自己能遇上合口味的女人,或者说,雪兰使其他女人变得索然寡味。

离开宾馆,他便去唐人街附近的“舒坦按摩院”找红丫。按摩院的老板娘高颧骨、厚嘴唇,说一口广东话。原本对丹尼斯笑脸相迎,但当听说他是来找红丫的,脸色便阴下来,说,自从雪兰出了事儿,红丫就不在这儿做了,到“二埠”的红灯区去找她吧。

“雪兰她,”丹尼斯问,“在这儿得罪过什么人吗?”

“她什么事都要拔头筹的,慷慨的客人都让她抢去了,还专泡有妇之夫,能不得罪人吗?泡有妇之夫,不用担责任,这是她的想法,但她从来不替别的女人想想……”

“你知道那些有妇之夫的名字吗?”

“我不会告诉你,我可不想惹那么多麻烦,还想多活几天。”说罢,老板娘便扭身走开。

丹尼斯打出租车来到红灯区。红灯区座落在一条局促的小街上,比起大陆的一些容忍同类交易的豪华宾馆,这里的店铺不免落伍、寒酸。刚到营业的时间,各家店铺把遮挡橱窗的帘子一一撩开,于是橱窗内的各色身体:牛奶色的、黑巧克力色的、麦芽色的……都展露出来,引发的却是另类的“食欲”。

丹尼斯端详了橱窗里的每一个女人,但没有找到红丫。他失望地准备离开,却发现红丫正站在街口处,和一个光头的墨西哥裔男人讨价还价。

红丫看到丹尼斯,打发掉墨西哥裔男人,来到他的身边,眼睛里立即涌出泪光。她穿黑色紧身衫,红黑格超短裙,粗看依然娇小,还有几分诱人,但对比在深圳的时候,已是昨日黄花,丹尼斯想,这些年她一直让男人消费自己,可没有哪个男人会呵护她的容颜。

“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红丫问。

“你是雪兰的朋友,我当然要来找你。”

“这样的事儿出在雪兰身上,让我真受不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雪兰,是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前,她那时候刚从大陆结婚回来,容光焕发的……”

“和谁结婚?”

“小梁!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

丹尼斯一直以为雪兰只迷恋放纵的生活,让一个又一个男人神魂颠倒,没想到她竟尘埃落定,回归二人世界!他从口袋里掏出雪兰和“国字脸”的合影,问,”这个人是小梁吗?”

红丫点点头,“是他!雪兰给我看过这张照片。谁能想象雪兰会再婚?对做我们这行的,有几个男人能有真心呢?”

丹尼斯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红丫意识到自已的话有些不妥,急忙说,“我知道你是真心的。”

“你有小梁的电话吗?”

红丫在自己的手机上查了一会儿,给了丹尼斯一个电话号码,“雪兰在大陆家里的电话,你打这个电话应该能找到小梁。小梁本来不肯放她再回温哥华,但她想再赚些快钱。她总说,这年月,有钱傍身才最安全……”

丹尼斯问起雪兰的熟客。他把红丫说出的几个名字,都录入自己的黑莓手机。红丫说其中那个叫汉克的,有点怪,但雪兰喜欢他,因为他出手最大方。

“出手最大方?”丹尼斯在心里不屑“哼”了一声,能在雪兰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男人,哪一个出手不大方?随后问:

“那个汉克姓什么?”

“姓基尔,和电影明星理查德·基尔的姓一样,所以我记住啦。”

丹尼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个红丫,“一点小意思。”红丫接过钞票,塞进自己的小挎包,

这时路边的两个健壮的西裔男人突然围过来,其中一个掏出手铐,不由分说就给丹尼斯戴上。他们显然是便衣警察。

其中一个警察翘起小胡子,问:“你知不知道嫖娼是犯法的?”

丹尼斯叫嚷起来,“你们搞错了,她是我的朋友!”

小胡子警察嘲笑起来,“所有的嫖客都这么说!”

红丫向丹尼斯挥挥手,“我不能陪你了。你是大律师,会替自己辩护!”说完就离开了。

红丫当妓女,受法律保护,他拿钱给妓女,却犯了法。丹尼斯望着红丫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胡子警察对丹尼斯还算手下留情,念他初犯,责令他自费进入温哥华的“嫖客学校”受教育,也免得上法庭留下犯罪记录,断送律师前途。丹尼斯没有心思打官司,况且打也未必能赢回清白,“嫖客学校”两天后开学,课程不过一天而已,索性办了入学手续。

晚上回到旅馆,他给“丹顿律师事务所”的秘书、黄钰和女儿打了电话,告诉她们自己要在温哥华多住几天。

他犹豫再三,最后拨通了小梁的电话。小梁的声音沙哑,却分明在喊,腔调很不耐烦,显然不善温文尔雅的交谈。小梁听到丹尼斯的自我介绍,似乎大吃一惊。丹尼斯尽量把语气调整得自然,问小梁是否知道雪兰的事,小梁说在网上看到了。丹尼斯想安慰他几句,但一想到没有人会安慰自己,便赌气地咬住舌尖,把安慰话又吞回去。

丹尼斯接着问小梁雪兰有没有新遗嘱。小梁回答没有,活着的时候写遗嘱多丧气。他同意雪兰火化,但希望保留骨灰。丹尼斯立即说,正巧自己下星期要去江天市出差,可以把雪兰的骨灰顺便带给他。他同意了,并给了丹尼斯自己家的地址。丹尼斯这么迅速地找到一个借口,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对雪兰和小梁的生活好奇,这种好奇心足以驱使他远行万里。

丹尼斯还说雪兰买了一些“易瑞沙”,大概是给小梁的,他也可以带过去。小梁告诉丹尼斯得癌症的是他爸爸,这时他的声调变得更沙哑,爸爸还在,雪兰却不在了。电话里出现了一刻沉默。两个男人隔洋立在沉默的两端,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

丹尼斯终于挂断电话。

雪兰在温哥华公寓里的生活,并不是她在离开多伦多后的全部生活,在中国的江天市,她还有另一重生活。此刻对于丹尼斯,最可怕的已不是她的背弃,而是她在重重迷雾中依然诱惑自己……

 

丹尼斯走进“嫖客学校”的教室,看到里面已坐了二十几个人,大部分是男人,年龄从二十到六十不等。轮到每个人做自我介绍时,一位年长的白人说他名叫汉克·基尔。

丹尼斯心一惊,这个人和雪兰喜欢的那个嫖客同名同姓!

汉克头大肩宽,皮肤被太阳晒得发红,让人联想到整日耕作的农民,但他穿着讲究,流露出生活得意者的傲慢。他似乎感觉到丹尼斯的注视,神情有些尴尬,却仍挺直腰板,目不斜视。

讲课人先是一位白头发的护士。女护士在医院里工作多年,接触过很多艾滋病患者。她在大屏幕上一张张展示艾滋病患者的图片。这些人因嫖妓染上爱滋病,接受五花八门的治疗,仍在死亡线上挣扎,无不满面痛苦和悔恨。随后走上讲台的是小胡子警察。他讲述城市里有组织的犯罪集团的内幕,诸如犯罪集团的成员强迫妓女站街卖淫,甚至侮辱凌虐她们。坐在后排的一个俄国妓女站起来,走上讲台,脱下衬衣,露出身上被鞭打留下的伤痕。

学员们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丹尼斯想到雪兰在深圳时被虐打的经历,心痛起来,随后又羞怒,因为他成了被教育者。羞怒像火,快速地蔓延,把他的情绪烧得乌焦。姐姐黄钰一向反对他娶雪兰为妻,因为雪兰把他卷入底层的泥沼。他完全有机会过另外一种平静的、干净的生活,但他一意孤行,因此坐进这间耻辱的课堂,不久还要处理雪兰那被尖刀刺得触目惊心的尸体……

课间休息时,丹尼斯看到汉克向自动售货机走去,便跟随过去。汉克买了一罐可乐,飞快地撕开封口,仰起脖子,把半罐直接倒进喉咙里。丹尼斯在口袋里摸了半天,竟找不出硬币来。

汉克拿出几枚硬币,问丹尼斯,半揶揄半自嘲,“同学,你想喝什么?”

丹尼斯也要可乐,尽管他并不喜欢,“算我欠你,没准儿下课后我可以请你喝一杯?”

汉克点点头,“上完这么痛苦的课,我们必须喝一杯!”

两人碰了碰手中的可乐罐,不约而同地说:“一言未定!”

一天的课程终于结束,丹尼斯随汉克来到市中心一家名叫“蜘蛛城”的酒吧。“蜘蛛城”的建筑已有百年历史,但不久前内部被装修成现代风格:真皮沙发,高背吧椅,不锈钢吊灯……墙上的巨幅油画,出自抽象派画家的手笔,画面远看似乎是一位丰腴女人的胴体,近看只是一团浓重的色彩。这家酒吧是汉克选的,看得出他是个懂得享受的人,即使谈女人,都要挑选合适的地点,丹尼斯想。

在吧台旁,两人各自要了一杯威士忌。两人在聊过了天气、温哥华冰球队、税收等等之后,丹尼斯问:

“你大概也是初犯吧?”

汉克抽动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初次被逮上……以前我有一个固定的……”

“她叫什么名字?很火辣吧?”丹尼斯表现出十足兴趣。

“她叫蜜雪儿,像上好的白兰地,白兰地的最佳酒龄三十年左右,蜜雪儿三十多岁,风情浓郁。她要芬芳,就绽出微笑;要诱惑,就露出冷艳;要浓郁,便透出狂野……”

汉克总在大东亚宾馆会见蜜雪儿,永远预定九层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面向海湾,而海湾连接青山。他提前半小时进入房间,把身上的西装脱下来,小心地挂到衣架上,把裤子顺裤线折好,搭到衣架的横梁上,然后换上浴衣、拖鞋,给自己点燃一支雪茄,坐到窗前的扶手椅上。随后蜜雪儿会敲门,他给她打开门,然后又坐回到扶手椅,隔一小段距离欣赏她。他不再束手服从荷尔蒙的控制,不会见到心仪的女人就饿狼般扑上去,从保持距离到消除距离的过渡让他陶醉。接近晚年,陶醉比宣泄更有吸引力。

汉克在一家制药公司当总裁,事业上可谓一帆风顺,家庭也几乎完美。妻子玛莎出生于医生家庭,受过良好教育,在一家救助儿童的慈善机构工作了三十年,退休后仍热衷于慈善事业。她心地善良,但善良得像超级市场里过了期的薄饼,不免枯燥。她喜欢种草养花,烘烤香草味的奶油蛋糕。他们有正常的性生活,彼此并没有抱怨,但没有抱怨并不等于满足和喜悦。人生苦短,汉克不想一辈子吃同一种口味的蛋糕。

“其实,很多男人都幻想成为Hugh Hefner(休·海夫纳)!” 汉克感慨地说,“《花花公子》杂志的创办人!他说文明社会的三大发明是火、轮子和《花花公子》杂志。你必须承认他对北美文化和性自由的影响。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和一群二十几岁的金发美女同居!他过得多快活啊!这还不算,他买的墓地,紧挨着玛丽莲·梦露的墓地!他即使死了,也还有‘性感女神’作伴儿!”

一年前,汉克开始背着玛莎找妓女。每个妓女都像不同口味的蛋糕,吃第一次感觉甜美,但不足以让他反复品尝,直到遇见蜜雪儿。他在一家寻芳网站上第一次看到蜜雪儿的照片。一个黑头发的犹太人买蜜雪儿的钟,先付一半的钱,完事后声称对蜜雪儿的服务不满意,拒付另一半,被蜜雪儿打了一拳,打得右眼青肿。他回到家立即把蜜雪儿的照片贴到网上,警告广大嫖客“不要接近凶蛮妓女”。照片上的蜜雪儿眉目含情,红唇烈焰,还有几分侠气,让住家男都动心,何况那些四处拈花惹草的男人?蜜雪儿由此一夜成名,几日间手机便被打爆。汉克出到三倍的价钱才约到她。初次见面,便给她一条钻石项链,此后还接连不断地奉送礼物,毫无疑问地成了她“最喜爱的顾客”。

如果嫖客对妓女有忠诚的话,那么汉克把忠诚奉献给了蜜雪儿。蜜雪儿拥有东方女人的精致五官,同时拥有西方女人的高挑身材和丰满胸脯。他喜欢她牛奶糖颜色的细腻皮肤,比白皮肤更丰富,比黑皮肤更含蓄。他平均一个月和蜜雪儿见两次面,把她当作自己最隐秘的享受。他们常玩“角色扮演游戏”。有时,她会穿着一身雪白的护士服飘然而至,不过裙子比真正的护士服短得多,他则扮演渴望安慰的病人;有时她会摇身变成斯文的女秘书,而他是飞扬跋扈的老板……当然他最喜欢当逃犯,让她扮警察,用假警棍一次一次击中他。她穿上警服既英武又性感,抽打他时还忍不住朗声大笑……没有哪个女人能像蜜雪儿那样刺激他的兴奋神经,让他把男人做得淋漓、彻底。

他是个生活得极有规律的人。他一旦把蜜雪儿纳入生活规律,就不能容忍任何人打破。他六十岁的生日是在八月底,他计划在生日前一天和蜜雪儿一起庆祝。五月时蜜雪儿说要回中国老家定居,不准备再回温哥华,他失望至极。他出价一天五千加元,让蜜雪儿动了心,答应他赶回来赴约。距离约会日期还有三天,他打通了蜜雪儿的电话,得知她已回到温哥华,到时一定赴约,心里才有了着落。

那天,他照例坐在大东亚宾馆九层走廊尽头的房间等待。再过一天就六十岁的了,却被思念的雾缭绕,他不禁有些自嘲。

蜜雪儿失约了。

他坐在扶手椅上,忍受着种种刑罚的折磨:等待、委屈、愤恨、绝望……到了午夜一点,他疲惫万分,慢慢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躺到地毯上,昏沉沉地睡去……

丹尼斯端详着汉克的脸,似乎要找出一条杀手的皱纹来。因为蜜雪儿失约,汉克会不会恼羞成怒?蜜雪儿将永久居住大陆,他再也不能染指,索性杀了她。既然他得不到,也不想让别的男人得到……

想到这里,一股寒气便从丹尼斯的脖后升起来。

几杯酒下肚,汉克感伤起来。当他从报纸上看到蜜雪儿被杀害的消息,他的心碎了。他雇人送鲜花到蜜雪儿的公寓,还给她发过短信。他抗拒不了对她的思念,希望能在短时间里找到一个替代品,于是根据广告找到另一个中国妓女的家,结果被守在门口的女警察捉获……他的妻子得知他进“嫖客学校”,震惊得全身毛发颤动,连夜赶到牧师那里忏悔。他相信玛莎不会放弃他,因为放弃他,就等于把他放逐给魔鬼,同时承认自己的失败;而如果她拯救他,她还有机会挽回面子,保持家庭的完整。

丹尼斯和汉克离开“蜘蛛城”酒吧,替汉克叫了一辆出租车。汉克像头醉熊似的钻进狭小的出租车,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把头探出车窗,伸出宽大的手掌向丹尼斯无力地挥了挥。

那一刻,丹尼斯从汉克挥手的姿式中看出苍老和孤独……

scroll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