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遥远的故人 /李 彦
文学园地 - 短篇小说精选
作者:李 彦   
2012-10-20 17:27

我在遥远的北国,得知了你远去的消息。
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日影。雪花悄悄飘落在冰封的湖面上。静谧的小区,一如既往地安祥着。这里,无人知晓你的名字,也无人理解我的悲伤。
仰慕的种子,几十年前就深埋在心的田野里了。那时还年轻,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拂,骑一辆红色自行车,轻盈地飞驰在京城上下。多年后,在我的第一部中文作品,长篇小说《嫁得西风》中,曾经袒露过那颗从未萌芽的种子的心声。

“她偶然读到了一个短篇小说,《遥远的青萍河》。文中那股淡泊宁静的哀伤一下子攫住了她,在她脑际间久久不散。直觉告诉她,这个尚不知模样年龄身份的作者,正是她多年来苦苦寻觅却终不可得、拥有一颗至真至善至美灵魂的人。
那晚躺在床上,她在黑暗里大睁着双眼,久久不能入睡。陕北高原上放羊老汉悲怆凄凉的歌声,低头垂首在崖畔默默咀嚼青草的老牛,在优美的信天游笛声中缓缓流淌的黄河水,于她面前反反复复,挥之不去,丝丝都牵动着她心中那个隐秘的哀伤,那个长久以来竭力忘却,却又无论如何忘却不了的影子。
当北大荒的暴风雪将林场的窝棚压塌的瞬间,那个孤独的男人,可曾对着豆大的油灯光焰,痴痴地回想起十里长街的辉煌?
她开始注意那个人的名字了。每见他的作品刊出,必会捧来细细拜读。读完了,总免不了要长吁短叹一番。
“你怕是爱上他了吧!”男人颊上挤出一笑。
“我要是还自由,肯定会去追求他!”她觉得没必要掩饰。
男人耸耸眉毛。“那是个瘫子,整天坐在轮椅上,吃喝拉撒睡都要人服侍!你先给他端几次便盆,再说爱不爱吧!”
她觉得他庸俗。“喜欢的是那颗心,才不管他有腿没腿呢!可知世间多少有腿的,都及不上这个没腿的呢!”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她跨上那辆红色自行车,迎着初夏清朗的晨风,沿着京城笔直的街道,往城北驰去。
她默念着那个早已背熟了的地址,心房被喜悦与惶恐两种情绪翻搅、撞击着,忐忑不安。是装作要采访他呢?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已经悄悄爱了你很久?不,不行,那样轻浮的语言,怎能对一颗纯洁高尚的心灵使用?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像一个文学爱好者一样呢?也不行,他岂不会觉得我闲得无聊,跑来耽误他宝贵的时光?
钻入一条条狭窄的胡同,不厌其烦地敲开一扇又一扇镌刻着古老与沧桑的门扉。可是,人们打量着这个穿一身淡灰条纹连衣裙的年轻姑娘,却都摇头。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见过一个坐轮椅的男子。一个中年妇女多问了一句,你打听他做什么?她顿时羞红了面颊,躲闪着探询的目光,语无伦次地搭讪着,慌忙推车离去。
太阳升上头顶,晒蔫了老槐树上圆卵形的叶片。额上浸出细密的汗珠,濡湿了腮边的发丝。她伫立在街头,四顾彷徨。怎么会找不到呢?记错了地址?抑或别人给了我错误的信息?
雍和宫金碧辉煌的殿宇在阳光下闪烁。隔着深红色的围墙,飘过来一阵嗡嗡的诵经声。天穹下,弥漫着压倒一切的沉重,她的勇气在一点点融化。
庙内花坛旁,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表情木讷、身着藏式长袍的老尼姑。她双眸紧闭,口中喃喃,专注地晃动着手中的经轮,无视过往的红尘。
冥冥中,难道真有命中注定的古老传说?不该属于你的,即便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也终不可得。也许,我的灵魂,本不该如此不安分,总在追求漂泊。”

小说即将出版时,收到了编辑来信。她说,你在朋友的帮助下,要来美国治病。接下来的几日,我一直踌躇着,不知是否应当随编辑同赴芝加哥,只为看你一眼,了却青春的夙愿。说来也怪,已届中年,想起即将出现的会面,胸中仍会涌起莫名的波澜。
老尼姑手中转动的经轮,如飞鸟的翅膀,无声地掠过眼前。最终压下了种子不安的燥动,悄悄告诫它,何苦再去展露承载了岁月风尘、不再光鲜的容颜?
编辑返加,带来了你亲笔签名的新作《务虚笔记》。潇洒俊秀的字迹,如同你无言的凝视,伴随我度过了台灯下一个个不眠的夜晚。那些日子的梦境里,我常常幻化为一只纤细的小蜜蜂,在你营造的一望无际的金色葵花田里飞舞,时而快乐、 时而忧郁地吟唱着,向你诉说心头的哀伤。
终于未能忍住,给你寄去了一篇读后感。当然,一如既往地如我,直抒胸臆,无遮无拦。
你的回信,印证了你早已镌刻在我心中的、不可企及的伟岸。

“来信收到已久,数月来疾病缠身,未及时回复,抱歉… …现在终日昏沉,什么事也不能做。中医中药亦告无功… …
关于我的那部长篇,您不一定要看,也不一定要看完,可以仅仅把它看作一个小纪念品,比如名片之类的东西。我很清楚其阅读的艰难。我曾就此长篇给编辑写过一信,信中谈了一些我写它以及为什么这样写它的原因。编辑有意在出版这部长篇时将此信附于书后,您若有兴趣可以注意一下。
对于书中涉及的“性爱”观点,您说您有不同态度,我想那是很正常的,那只是方式问题,方式并不很重要。爱情,无论有什么样的信奉,都难免是一种性关系,或者说,都不能否弃性的因素,并非通常的“行房”才是性的证明。而我想写的,并非某一种形式的问题,而是无论什么样的形式,性,传宗接代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到底要表达什么?这样的表达,在这心魂相互隔膜的人间,有着一种怎样的价值?爱情和性,与我们的终级理想(或说梦想)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 我之所以选择您并不以为然的那些方式来表现这一点,实在可以说是写作的技术问题。更因为这样的方式,毕竟是自古至今给人们带来最多折磨的事件,或迷恋,或不耻,或奉为天条,或视为下贱。其所以有如此魔力,原因何在?其所以屡被赞美,又常遭贬斥,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当然我知道,我远没有做到上述想要做到的事。很可能,我是在寻找一种并不存在的答案。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可能是永远说不清的:艺术和爱情。我有时想,也许这正是答案:正是这两样永远说不清的东西,牵引着人们世世代代如醉如痴地往前走。物质世界是有限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有限的物质环境中。倘若生活永远只是物质的,人就要觉得乏味。幸好精神世界是无限,期待与梦想总没有尽头,惟此人生才可能永远有路可走。人生斯世,真像是下放劳改。下放者,从虚冥之中来到人间;劳改者,经过肉体与精神的奔波劳碌,终于醒悟到生命的意义。于是渐渐相信,这样的消息经过各种姓名(即每一个“我”),永远不会完结,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毕业,回到虚冥去。死,可以视为皈依。当然可以对灵魂和天堂有种种设想,但于现世,那主要是一种信守,是对人性的神性监督。
这些也许并不是您感兴趣的话题。因为您的来信很坦率,引得我也想多说一些。您应该在加拿大这样的地方生活。在我的印象里,那样的地方更适合坦率。而过于古老的地方,难免需要一点狡猾。”

步入千禧年的那个冬天,我在去国13载后,再次踏上故土,于欢喜讶异中,打量着身后的巨变。
那个寒冷的黄昏,手执你信封上地址,寻觅到叫做水碓子的水泥园。高耸入云的灰楼,在京城的天空下星罗棋布,令我茫然。不记得那天站立了多久,只记得最终打消了与你会面的冲动。可是为了那消逝的旧门板、老胡同?可是为了蓝天下不见踪影的孤鸿?
从那天起,年复一年,步履匆匆。也许是习惯了这个嘈杂的世界,不再有闲暇去重温京华旧梦。也许是流失的日子, 终使我悟出了你字里行间的苦衷。
风停了,雪住了。夜幕下亮起了一盏盏孤寂的灯。异国小城,一如既往地宁静着。这里,可曾是你向往的角落?
你的淡然,你的寂寞,映衬出尘世的浮华与喧嚣。其实你不知道,你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也未能逃脱在劫的污染。来自古老世界的脚步,已飞快地践踏了青山绿水,在每一个天真坦率的角落里,肆意挥撒着狡猾与龌龊。
你若知晓了这些,会否又陷入深深的失落?这个世界太狭小了。我们无处躲。
唉,还是留在地坛吧,那里残存着你翩翩少年朗朗的读书声,也曾飘荡过我儿时的欢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六十年代初,我的幼儿园,恰在地安门内的永康胡同。不记得有多少个夏日午后了,我们手牵手,穿过城墙豁口,迈入地坛,在郁郁葱葱的古柏树荫下,随着悠长的蝉鸣,稚声稚气地唱着“丢手绢儿”。
那时的你,可曾注意到一个生一双好奇黑眸的瘦小的女孩?可曾预料到人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一次次错过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留在地坛吧。等着我。下次返国时,我的脚步不会再匆匆,不会再踌躇。从那片净土上,我将重拾起儿时失落的歌声,奉献给你,伴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永享纯洁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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