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布西蒂
文学园地 - 短篇小说精选
作者:林杨陈   
2013-05-09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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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雅加达九八年五月排华暴乱十五周年而作

上世纪七十年代,正值阿里沙迪京做印尼雅加达首都省长之时,雅加达的建设蓬勃发展,吸引了周边城镇乡村的居民迁来谋生。住在基安如儿(Cianjur) 乡下的衣布西蒂(Ibu Siti,衣布,对妇女的尊称,西蒂,女人名),为了摆脱贫穷的捆绑,就下定决心跟随丈夫迁去雅加达。在和母亲告别的时候,母亲给她祝愿说:”去吧,我的好女儿,妈妈十分情愿让你和你的夫婿变成城里人,免得住在乡下受苦。”
临走时,长得娇小标致、皮肤白晰的衣布西蒂恋恋不舍地再一次环视着她从小长大的家乡,最让她难以割舍的就是那间已经歪斜了的破茅屋。她,就是在这间破茅屋里出生的,十六年的孩童生活,加上最后三年的夫妻生活,两年前她自己还在这间破茅屋里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望着这间破茅屋,她就记起在她九岁的时候,她爸爸在地主的田里除草时,被毒蛇咬伤了。她记得很清楚,爸爸因为没有钱医治,被毒蛇咬伤的那只脚,肿得就像大象的脚一样。终于,有一天,爸爸因全身发高烧死了,死得很惨。想起她的好爸爸,她的两只眼睛,禁不住滴下眼泪来。妈妈看她流泪,就哽咽地对她挥挥手说:”去吧,我的好女儿,要坚强啊!”
她那黑白分明的一双美目转向屋前的两棵大树,据奶奶说,在奶奶的祖父还在少年时代,这两棵大树就已经是这么大了!衣布西蒂从小就与她的小伙伴们在这两棵大树下戏耍,可以说,衣布西蒂就是在这两棵大树下长大的。
”大树啊,我这次去雅加达,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你们?”衣布西蒂叹了一口气,用手里捏着的小手帕擦着眼泪。妈妈又出声了:” 还不走,要做城里人就要坚强!”
衣布西蒂的眼睛转向四周翠绿的田野,稻禾还发青,她想:”再两个月,大家就要在田里忙着收割了!”她望了望还站在门口的母亲,禁不住叫了一声:” 妈一一”
“怎么啦?”她母亲不解地问。
她指了指发青的稻禾说:”我会回来帮你收割……”
“你不用给妈妈操心,你弟弟会帮妈妈的。再说,那些稻禾,也不是妈妈的,地主也会叫人收割的。”到底,母亲的人生经历是比她多的。
基安如儿是印尼西爪哇的米仓,但衣布西蒂的一家就常常缺粮,因为衣布西蒂的父亲和丈夫没有田地,自衣布西蒂和她丈夫的祖父起,就是地主的农工了。地主的祖父给的工资还比较优厚,但传到现在地主这一代,就刻薄了,加上通货膨胀,领到的工资就不够用以维持生活了。现在,衣布西蒂没有了父亲,只靠衣布西蒂的弟弟和衣布西蒂的丈夫给地主干活,生活是不能维持了,必须另找出路,这就是衣布西蒂想随丈夫去雅加达闯生活的原因。
衣布西蒂那双美丽的眼睛最后一次扫了一下四周环绕着的青山,在早晨阳光温馨的照耀下,显得那么青翠,”多美呀我的家乡!”衣布西蒂心里感叹。是到了她应该动身的时候了,她那娇美的嘴唇对母亲动了动,但终于没有出声,只向母亲挥挥手,就牵了才两岁的长女,与丈夫背着两个小包袱,毅然地离开了令她留恋的美丽的家乡。
到了雅加达,衣布西蒂一家三口,就与两个做建筑工人的同乡挤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这间坐落在一条小巷里廉价破旧的小屋,是他们合资租赁的。这条小巷通到可以通向伯卡西(Bekasi)的那条大路,七十年代这条大路还很荒凉,是属于雅加达郊区通向外埠的通道。
由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为了一家糊口,衣布西蒂的丈夫只好暂时充当三轮车夫。时间很快地就滑溜过去,这个暂时充当三轮车夫的临时工作,一做就做了六年。但是还好,衣布西蒂在乡下生的大女儿现在已经八岁了,长得聪明美丽,很是健康。
为了补贴家用,衣布西蒂一到雅加达,就把才两岁的长女寄托好心的邻居看顾,自己就到处收领浆洗衣服的工作。因为工作从早做到下午,洗好了一家的衣服又再洗另一家的,搞到衣布西蒂的身体十分劳累。因为劳累,在这几年里,令衣布西蒂流产了三次,衣布西蒂由原先的漂亮美丽,变得就像老太婆一样,原先白晰丰满的皮肤变得又黑又干枯。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与衣布西蒂身体的变化相反,就在衣布西蒂居住小巷口对面的大路边,矗立了一座宏伟的建筑物,这就是出名的日若百货公司大商场。商场的周边,商店林立,热闹繁华。就像印尼的其他地方一样,经商的,多是华人,当然其店主,十有八九也都是华人。这条大路的两旁又建了许多漂亮的住宅屋,十有八九也都是华人居住其内。原先这条荒凉的郊外大路,就被华人建得成了一条美仑美奂的商业大街。
到了雅加达禁驶三轮车的时代,衣布西蒂的丈夫就不能再当三轮车夫了,他就跟随同屋的同乡一起去做建筑工人。这时,衣布西蒂生了一个男孩,她的长女这时已经十二岁,已经能够帮助衣布西蒂看顾小孩了,所以衣布西蒂才生下孩子不久,为了补贴越来越吃重的家用,就抱着产后虚弱的身体,照常去做替人浆洗衣服的工作。
正当第二个孩子才三岁时,不幸的命运降到衣布西蒂头上,成了建筑工人的丈夫,在工地上被一条从屋顶滚下的横梁砸到头上死了。现在,所有的家计都落在衣布西蒂一个人的肩上,她只有加班加工的工作了,而省吃俭用就要更加苛刻了。为了养活并教育两个孩子,衣布西蒂真的是刮尽了她身上所有的精力。
大女儿十八岁了,这个才脱离孩童孝顺的女儿,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更想在经济上能够帮助妈妈,她放弃继续念书,毅然决定只身前去阿拉伯充当外劳。头三年,大女儿都会从阿拉伯寄钱回来,但过了三年,就从此音信全无了。
现在,只剩下小儿子陪伴衣布西蒂了。年复一年,小儿子长到十五岁了,衣布西蒂的健康状况却越来越差,为了不想让儿子重走她自己和丈夫因为没有受教育的苦路,为了儿子的前途,至少指望他以后上班工作能够得到优厚的工资,能够把被贫穷捆绑的衣布西蒂解救出来,所以衣布西蒂自己就硬撑着,自己咬紧牙关扎紧裤带省下钱来继续让孩子上学。
是一九九八年的五月,也不知那天是几号,因为对衣布西蒂来说,今天是几号并不重要,她要记的是今天礼拜几。因为每逢礼拜六,她就会从她工作的每一个家领取她浆洗衣服的工钱。
那一天,她的儿子才去上学不久,就急匆匆地跑回来,随手急急地把书包丢进屋里,就又急匆匆地往巷口赶,跑过衣布西蒂洗衣服的井边时,就急匆匆地对衣布西蒂说:” 妈,很多人都在掠取支那商店里的东西,我也要去拿。然后,我们把拿回来的东西拿去卖,妈妈就不用再这么辛苦地工作了!”
衣布西蒂听了儿子的话大吃一惊,她严肃地看住儿子说:” 这样掠取人家的东西就是抢劫的行为,那是不好的!妈妈不要你跟着坏人一起做坏事!”
“不,妈妈。非常多人都在掠夺,如果我们犹豫不决就会迟了,东西都会被人抢夺完了!” 说罢就使尽全力地跑了。
衣布西蒂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想去追赶她那不听劝告的儿子,但身体衰弱动作缓慢的衣布西蒂刚刚从地上站直身体时,她儿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啊呀天哪!”她气得直跺脚,悲伤和忧虑充满了全身”怎么办呀老天爷?”她望天长叹,十分无奈。
已经两天了,跟着坏人出去抢劫的儿子还没有回来,衣布西蒂开始焦虑不安,特别在看到邻居妇女们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她窃窃私语时。她心里想:”她们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于是,衣布西蒂鼓起勇气询问邻居,邻居们说:” 两天前来了两辆卡车,卡车上载满身体壮实剪着平头的大汉,他们一个个手持鸭嘴镐,长铁杆,硬木棍。他们从车上下来就把支那的商店和住屋砸烂,并唆使挑动原住民土著进去抢掠。正当许多想去抢掠的原住民挤满了宏大的日若商场时,这些平头大汉就用汽油浇洒商场四周,并且也浇洒其他的支那商店,然后放火烧了!结果在日若商场里的原住民和支那,以及其他商店里的人,统统都被烧死了!”
衣布西蒂听了就失去知觉晕倒下去,在她苏醒过来时她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在她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好心的邻居妇女,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坐在她的床沿正用药油给她涂擦身体。
“她恢复知觉了,她恢复知觉了!”
“是醒来了,醒来了!”
大家看到她苏醒过来,都高兴地互相传达消息,那些年纪大的更是向天拜拜,感谢上天啊!
“我的儿子阿骨斯,你在那里呀?”衣布西蒂一醒来就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
“我要去寻找我的儿子,呜呼呼……”衣布西蒂悲痛地哭了起来,她又挣扎着从床上下来,推开围着的众人走出房间。
在几个带着电筒邻居青年的陪同下,衣布西蒂走进充满焦臭尸臭堆满尸体的日若商场。平时灯光如日,豪华亮丽的商场,因为电线被烧断了,就变得十分阴暗,加上满地都是尸体,令人毛骨悚然,十分可怖。在那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带着电筒来认领尸体了,整个阴暗的商场变成了几十条电筒射出的光线晃来晃去的尸场,尸场里哭声震天。也不知是在第几堆的尸堆上,衣布西蒂找到了已经烧成焦黑的儿子。也是在这几个邻居青年的帮助下,衣布西蒂悲痛地把好心想帮助母亲减轻负担,但却走错道路的傻孩子下葬。
现在,衣布西蒂真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现在,陪伴她的只是一颗悲痛、绝望、和不甘不平的心。她每天用泪水洗面,也无心去工作了,因为她已经没有了明天,她奋斗的心已经死了,她惛然若亡了。好心的邻居送来饭食,她却让饭食搁在破桌上发霉,只用自己口里的苦水充饥。但有时她也会清醒,如果她清醒了,她就会问自己:”如果我和丈夫没有搬到雅加达,我的命运是不是会更好?上天啊,请回答我的问题!”
她变得常常自言自语,因为她关在这间小房里,又有谁能够陪她说话?她总是自己说:”上天啊,上帝啊,在那里呀我的大女儿?去阿拉伯做外劳至今,怎么就失去下文了?可怜我好心的大女儿,她其实还小,什么事都还不懂。可怜她还没有尝过幸福的日子。宽恕她呀老天,让她回到我的身边,我挂念她呀,呜呼呼……”
有时她会说:”上帝啊,我衷心赞美伟大的上帝啊,为什么我的小儿阿骨斯会被火烧死?他只是一个小孩子,还不懂事,他不是去抢劫,他是要孝顺我,他想帮助我,让我不用辛苦工作。但是,却被火烧了,为什么不是我被烧,为什么不是我??呜呼呼……烧死我吧上帝,好让我的阿骨斯生还回来,上…上帝呀!呜呼呼……”
衣布西蒂很不甘心,非常不甘心,她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部,捶打得很重很重!自从那次的排华暴乱事件发生以后,衣布西蒂总是自言自语,不论她走去那里,她总是不停地自己与自己说话,因为她心中的不甘与不平永远不会消失。
在最后的两年里,通向伯卡西那条大路上的人,总会看到一个身材瘦小还伛偻着背、皮肤又黑又干瘪的老太婆在独自蹒跚而行,她一面独行还一面唠唠叨叨地独自说话,独自嘻笑,独自哭泣。她,其实还未老,真实的年龄才四十出头,是正当壮年的妇女啊!她,就是生得非常娇美的衣布西蒂,因为辛劳与忧恨,折磨到她现在神智不清不成人形。如果她走过当年被暴徒烧成瓦砾的华人住宅时,她就会冲上去在瓦砾堆上乱扒乱挖,嘴里高声地喊着:”阿骨斯,你在那里呀,你出来呀!妈妈找你……找得你好苦呀……呜呼呼……”
挖了一阵,哭了一阵,她站起来,就开口大骂了:”平头人,你这凶徒,还我阿骨斯!平头人,我扼死你,扼死你!哈哈哈……”
有时,她走过一处垃圾堆,在那满布苍蝇的垃圾堆里捡食剩饭。有时,会有两只野狗远远地看着她,她会向那野狗招招手:” 来呀,我的女儿,我的阿骨斯,来和妈妈一起吃,很好吃的,嘻嘻……”
她吃饱了,站起来就骂:”死平头人,我杀死你,我杀死你!你这坏蛋,到地狱去吧!哈哈哈……”
有时候,和她住在同巷里的邻居遇到她,就会怜悯地把她牵回她的家,给她饭吃,劝她不要出去乱走。终于有一天,同巷里的人发现衣布西蒂蜷缩地倒在巷口,身体已经僵硬冷却,她干瘪的两颊,还挂着两行干了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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