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信使 /芦 苇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芦 苇   
2017-07-05 11:45

10

对于加拿大人来说,枫叶无疑是最好看的季节的信使。

加国的秋,总在不经意中摸索着到来。某个明媚的清晨,忽见窗外的日本小枫树红了起来,似乎只是一夜雨的功夫,又似乎已经悄然酝酿了整个夏天。因着阳光的不同角度照射,小枫树的红色也不尽相同。一面红得象热烈的火炬,另一面则是矜持的绛红色。夏天已经招摇过了,该是秋了。

画家调色时,究竟能创造出多少颜色?没人能够数得清。但是加拿大的枫叶色彩之多之美,只怕把全世界的画板和画家集中一处,也画不全。

一年分为四季,这是古老的科学,也是人们对大自然的温柔划分,一天连着一天的日子,被隔成了春夏秋冬。于是,人们对生活的企盼,也变得具体而生动了。春之后盼着夏,夏之后盼着秋,秋之后盼着冬,而后,盼着来年的春。

十多年前,初到多伦多时,已是深秋。初来乍到的我并不忙碌,但内心深处却鲜有真正的悠闲。陌生的街道,从未见过的小动物,准备过冬的花儿,都兀自在太阳下美丽着、快乐着,我的眼里却只看到冷清。呜咽的秋风吹起萧瑟,遍地都是即将枯干的落叶,虽说这些落叶终会化作春泥,但我还是觉得这样的景色与从前憧憬过的加国秋景相距甚远。未到加拿大之前,对她的自然风光早有所闻,世界上拥有最美秋色的国家,秋天怎会让人失望?风光片里,加拿大的秋是人间仙境,胜过世间最美的油画。在绵长的枫叶大道上,摄像机追随着山川、湖泊、田野、牧场,以及寻常百姓家的门前屋后。那一树一树的火红和金黄,是梦里的颜色。

5

可是,那一年,我没有与美秋相遇。

刚登陆的那段日子,我们住在一个“移民之家”。秋末时,就到了该开暖气的时候了,但那里的房间温度却设得很低,后经先生与房东交涉,温度终于正常,但一开始的两晚却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冷的夜晚。直接后果就是我得了重感冒,这感冒伴随了我整整两个月,让我备受折磨,吃了很多泰诺药片。后来我们就不爱呆在“移民之家”,每天都早早地拿着地图出门,办理各种证件以及四处闲逛,连吃饭也尽量选在外面,而不是回到住处开伙。当时,士嘉堡有一家名叫“知味食轩”的自助中餐馆。这十年来,多伦多的高上大的中餐馆如雨后春笋般地成长起来,这家餐馆后来就无声无息地关了。但在当年,它还是非常出名的,常常人满为患。有一次,我和先生带着女儿去吃晚餐时,在门口等待就座。

我望着拥挤的排队的人群,对先生说:“想不到这么多老外喜欢中式自助餐。”先生笑着说:“现在,他们不是老外了。”

或许排队的时间太长了,凛冽的秋风又从各个有缝隙的地方吹进门,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突然大声哭闹起来,象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公主。我忍着自己的咳嗽,一边哄着她,一边听旁边的两位身穿精致裙装的白人妇女用极快的语速讲着她们即将到来的周末购物和生日聚会计划。风中飘来的模糊的英文单词与女儿的哭闹声合成一个浑浊难辨的低沉音乐,她们提到的生日聚会上的蜡烛,让我的心也跟着摇曳起来。两种语言的较量莫名地在我心里长出了一双手,无论怎样使劲都无法完美合拢的一双手。我有些恍惚,产生了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惘感,霎那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那一顿晚餐,我和先生轮流照看着女儿,几乎什么都吃不下。

回到住处门口时,我发现女儿的小推车上,飘来一片硕大的枫叶,形状与国旗上的枫叶一样,但颜色不同,是有着泥土气息的暗红色。叶脉依然清晰,形状象半颗星星。加拿大的国旗是火红的枫叶。国旗上左右两边的红色代表海洋部分,中间的白底大红枫叶则代表着陆地部分,也就是说,加拿大的陆地上遍布着枫叶。简洁的枫叶图案象征着加拿大和她的人民,象征着加拿大的淳朴和热烈。我那天并没有心思将这段话告诉女儿。女儿稍大一些后,对我和先生以及叔叔阿姨们的赏枫行为非常感冒,总问我们瞪着眼睛看枫叶有什么意思。枫叶之美于她,就象天上的云,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没什么要紧。但那一次,女儿得了这么个新鲜玩具,闹了一晚上的坏情绪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她嘴里发出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咿呀声音,她开始自顾自地跟枫叶交流着,破涕为笑。她多半以为这叶子与天上的星星有什么关联吧。因为我那两天总拿着一本英文童书读给她听,封面上正是巨大的星星图案。或者,她把这枫叶看作是蜻蜓飞起来时的翅膀了?又或者,她闻到了枫叶所传递着的土地芬芳了?

然而,因女儿不再哭闹而松了一口气的我却难以象她那样轻易开心起来。望着她手上的那一片枫叶,我眼前浮现出风光片里的加国梦幻枫景,每一片枫叶本该都是一朵奇丽的花,可自从我来到这座城市起,何曾寻找过秋色?确切地说,我没有注意到枫叶。秋和枫叶不是值得赞颂的吗,我何以只看到萧瑟遍地?所有的事情,都比枫叶更重要。

再转头一看住处旁的偌大操场,一个人影也没有,呜咽的风追着落叶,在大地上飞快地跑。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北方宜居城市,还未入冬就已有了刺骨的寒意。接下来的冬天该有多么漫长?又有多少未知,正与冰雪女王一起,疾步向我走来?我感到有一种慌张和精疲力尽的感觉压迫着我。

我来加拿大后的第一个秋,就这样在疾风和疑惑中过渡到了冬。我毫无疑问地错过了那一年的枫叶之美。

9

第二年,我的老二出生,家里变得非常热闹,墙上到处都是两个孩子留下的涂鸦。我们家的移民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我们也和许多新移民家庭一样,开始了一边照看孩子,一边找工作、创业的过程,艰辛与快乐兼而有之。由于移民入境后获得的社会保障福利比较健全,没有多少后顾之忧,心也就渐渐安定下来。我们很快搬入好友所住的一处公寓,房间里不再有温度太低的问题,相反地,不可调节的过高温度总是让我想逃出户外,呼吸一口冬天里的新鲜冷空气。

到了第二年刚入秋的时节,朋友们便相约着去赏枫。于是,我也懂得了找寻不同的赏枫路线,为的是见识不一样的秋色。我们走了很多地方,那些日子真是叫人怀念。一路所见的秋色,都胜过记忆中的风光大片和所有美图。没有任何摄影作品和文字能够表达出我看到那些绚烂秋叶时的欣喜和感动。每一次站立在阳光和蓝天之下的如火炬般壮美的枫林之中时,我便对自己说:“忘掉想描述的欲望吧,就把这一刻的景致默默地存入记忆的相机吧!”

即使不追寻赏枫路线,不驱车远行,我们也可以在自家门前、街区的小路和步行道上,看到枫叶呈现出橙黄、酡红、金黄以及大红等数不清层次的颜色,我开始感受到了枫叶的迷人。

一夜霜打之后,枫叶突然就红了起来,象久酿的醇酒遇到知己而甘愿醉倒在红尘之中。季节的信使就这样将收获的甜蜜带到人间。

我经常散步于家附近一个漂亮的湖边。冬天时,那个湖会大面积地结成冰,未结冰的湖面上总会孤独地踟蹰着几只不舍南飞的野鸭。在秋天时,则是另外一番撩人的光景。柳树还绿着,倒垂的杨柳在清澈的湖面上摇晃着她窈窕玲珑的倩影,一群野鸭悠闲地、三三两两地踏在水里的小树桩上,或是荡漾出欢快的水波,追逐着落入湖面的金黄橘红的几片枫叶。

秋天的天空呈现出不同于其他季节的蔚蓝和澄清,悠闲的白云总是在无边的天际中自由自在地飞翔着。渐渐变了颜色的枫树,就红在秋的蓝天白云之下。

湖边的一棵大枫树是我经常流连忘返的地方,树旁的与树干一样颜色的大石头立在水里。枫叶的淡淡清香也散发在空气中。我若坐在石头上,便可以望着湖里的云和天,望着野鸭从我的脚边游过。

7

棕色树干粗壮结实,枫树需要深植于大地,才能放心生长,周围也很难长出其他植物。从树干伸出去的粗细不一、形状各异的树枝充满了灵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展露着岁月沧桑的凝重。枫树的叶子很稠密,从初秋开始,碧绿的枫叶就开始变成五颜六色,红得象火,黄得象金,橙得象橘,无论是红,黄,还是橙,都有着许多渐变的、不同的层次。由浅到深,由初嫩到成熟,没有哪一次走到跟前,会看到一样的枫叶。我曾因为工作需要,学习了与辨认色彩有关的一些课程,但我却不曾觉得这些专业知识能够帮助我准确地指出枫叶变幻时的诸多色彩,那些美丽,在你看过之后,又开始酝酿着下一次的五彩斑斓了。

到了深秋时节,叶子开始落了,沙沙的声音象蝴蝶展翅时发出的动静。沿着湖边,我就可以走到小树林中,在大雪尚未封路之前,我可以漫步在金红色的枫叶铺就的森林小径上,柔软,闪着金光。未落下的嫣红、金黄的枫叶与深棕色的树干背后,是秋天天空的湛蓝和洁白。若是遇着一阵大风,灵巧的枫叶就旋转出轻盈的弧线,飘到空中,然后又落回地面。若是风小的时候,落叶只会轻轻地响起呢喃细语般的声音。秋天的枫林中,有时会起雾。雾升起时,望向前方,远处的蓝天几乎无法看清,薄纱的缥缈笼罩着一切。小径上的叶子,则弥漫着独特的晶莹,象露珠儿滴在上面。

我久久地凝视着地上的枫叶,那宁静的华美深深地打动着我。这不是盛筵将散时的寂寥,这也不是夜空中隐去的星辰不再出现在光明中,这是最深沉的季节的信使,当我们的心忘记了季节,忘记了童年记忆中的雪山的呼唤,它就施展出魔力,带着火红的颜色而来。它还会离开,一尘不染地离开,然后再来,年复一年。

我曾在心中暗泣的遍地萧瑟已不复存在。四季的变换,时光的流逝,朦胧中无不透露着难以言说的神秘的美感。

(2017年6月21日于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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