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自由的心灵 (刊《今晚报》)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刘荒田 来源:《今晚报》   
2019-08-31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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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果的名言,人所熟知:“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且自问已然拥有否?回答是:尚未,但在逐步增加中。至于与之相关的道理是有粗浅了解的,那就是:广阔的心灵的根本在自由。

  当然,心灵的自由与外部条件有关,但后者并非总起决定性作用。哀叹“良辰美景奈何天”,“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的杜丽娘并不是穷光蛋。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主角,遭陷害被判无期徒刑,在狱中曾受残酷的惩罚——被单独囚禁两星期。狱友问他,关两周值吗?主角说:“这是我最舒服的两周。”狱友说,屁话!独囚最难熬了,在里面度日如年。主人公不以为然,说有莫扎特陪他——尽管没有任何听音乐的设备,但在他脑里、心里,他可以让莫扎特的音乐一遍遍回响;思想与意识剥夺不了,音乐之美便夺不走。

  心灵的自由是怎样的?想起被广泛引用的“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据说它出自诸葛亮的著作。“忠”字作何解,众说纷纭,暂且不论;但是,借“鱼之有渊”的情境来描述心灵的自由自在则相当贴切。鱼所在处,并非水族箱、鱼缸或鼎镬,而是“渊”,它出以何种姿势,何种速度,何时休息,与哪一条鱼喁喁,全然操诸在彼。其中最大的讲究,是所游弋的疆域,即征略的水之体积,这就是我们所在乎的自由度。庄子笔下的鲲鹏,一会儿是鱼,大到不知道有几千里长,一会儿变作鸟叫做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那是一种接近无限的自由;与之相对照的,是涸辙之鲋——鲫鱼在没有水的车辙里,奄奄一息。

  如何获得心灵较大的自由呢?一般来说,谁完全拥有真实的自己,谁就是“鱼之有渊”。然而,知易行难,入世愈深,真我愈是隐蔽。一旦进入人际关系,“我”就不能不被压抑、置换,披上伪装,至少是身不由己地戴上面具。对付你饭碗所系的人,从老板、客户到同事,你须学会各种各样的马屁学、人情学。回到家里,脱下蒙尘的西装或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如果幸运,你可和配偶说说心里话——如果夫妻不和,连这最后的庇护所也充塞着谎言。不管你多窝囊,在儿女、孙辈面前,要扮演有出息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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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我们这代人,青春年华连只给自己看的日记、给恋人的情书,也是七分假的掺和三分真的,怕被人检举,怕留下罪证。直到“四人帮”倒台许多年,对文字狱的余悸依然使得多少老作家们下笔之际瞻前顾后,不停地拷问自己:这一句会不会被疑为含沙射影,那一篇会不会被解作包藏祸心?常年地当两面人、三面人,心灵之“鱼”的“鳍”必严重退化,掌控灵魂走向的“尾巴”被时潮裹挟,不得不听命于权势,如何游得畅快,游得远?

  到了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市场放开,人们的物质生活水涨船高;但是,人们拜物拜金的心态也日渐严重,利益、名誉又不知不觉结成一张张网,让你“畅游”不得。所以,有些人活到最后,不复存在“真我”剩余多少的问题——而是成了戏里的关云长,落幕以后,戏服不脱,妆不卸,提着青龙偃月刀咿呀唱着回家去了。

  人间极少十足纯粹的“真”——洋人称一些无伤大雅的善意欺骗为“白色谎言”,如医生对癌症患者隐瞒病情——但是,活到一定境界,你会感觉到:“保真”越多,心所“畅游”的空间越大,感觉越轻松。

  且回到“鱼之有渊”的譬喻。其实,并非任何的潭和湖,都能成为鱼所向往的“渊”——鱼所需要的水,不能遭受致命的污染,不能有危险的天敌环伺,又不能是纯净水、没有食物——如果能够,垂钓者充满诱惑的饵,盗鱼者的电棒,最好不存在。那样,你才能在渊里做一条自由的小鱼。

(本文刊发于2019年8月22日《今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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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5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

  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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