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中笔会文学奖 一等奖作品】叔丁《母亲的传承》+刘荒田点评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叔丁 来源:加拿大网络电视   
2021-12-22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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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应广大文友及读者要求,本网今起每日刊登一篇“加中笔会2021年文学奖”获奖作品,共11篇,让文学陪伴我们一起欢度圣诞新年。

"妈妈,快来帮我拍个照!" 听到女儿喊我。 进了她房间,见女儿转了个圈,一脸得意。 她身上穿着酒红色的新连衣裙,得体的剪裁恰好突显出青春的娇俏腰肢和姣好容颜。 "难道是你自己缝的吗?"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 女儿笑着点头。

女儿自从在庭院市场上花四十块钱淘了台二手缝纫机,就开创了她的缝纫小作坊,钱包、手机套、钥匙链,最近还缝制过几个好看的布口罩。 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工艺品,做真正实用的衣裙这还是头一遭,何况还是这么颇费功夫剪裁缝制的连衣裙。

"视频给姥姥看看,她一定喜欢。 你跟姥姥一样手巧会缝衣服。"我脱口而出。母亲会剪裁缝制衣服,手特别巧,不像我缝个裤脚儿都费劲。女儿看来传承了她的基因。

女儿摆拍展示连衣裙的动作僵了一下,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 我也蓦然明白过来,母亲已经不在了。

春节后的一天,我们照常和母亲视频,她看着很累。 这次她没坐着,没吃小黄鱼,也没吃蘸酱的小黄瓜和苦苣。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忽然说:"该到站了,我也该下车了。"

不知她是在说给视频前的两个哥哥和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的声音很小,语气很慢。我有些恍惚了,这声音真是出于母亲的口吗? 母亲的声音在我记忆中永远洪亮,当面听到会让我觉得太吵,打电话我得把电话拉离耳朵远一点儿。 母亲的语气永远自信坚定,那种不可反驳让我小时候常觉无奈,长大后觉得可气又好笑。

只是我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想到,这竟是我听到的母亲最后一句话。 她是知道自己到站了的。 以前总听人说,将要离世的人是自知的,还会梦见逝去的亲人,我都不以为然。 母亲临走前梦见父亲,还梦见大姨说要来看她。

母亲自新年伊始,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多月,在春节过后不久就走了。 许久,我都不太习惯这个事实。 母亲一直身体健朗,很少得病,我不能相信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与母亲离得很远,上大学时隔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加拿大后就隔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 其实,即使我中学还住在父母家中,我依然觉得母亲离我远。 父母中年得女,我青春期叛逆之时,正是母亲的更年期。

我不像母亲,从小我就知道。 我的眼睛大,我的声音小,我个性内敛羞涩。 我喜欢画画、写毛笔字、吹箫、背唐诗、写作文。 这每一样都来自父亲。 每每跟父亲一起说着和做着这些,母亲都插不进话,那时候我觉得母亲离我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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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叔丁多年前与母亲合照。

在我的中学时代,母亲于我有两个身份。 除了是母亲,她还是我的老师。 有一个做老师的母亲是什么感觉? 就是把你的老师请回家,每天板着脸监督你,教育你。

老师上课前班长要喊一声:"起立! "然后老师会说:"同学们好! "我们就会一起扯着嗓子或者没精打采地回答:"老师好! "哪一种回答完全取决于当时的心情,就是青春期少男少女多变的心情。 母亲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师,她认为必须这样才能在学生中树立威信。 每次听完我们喊"老师好"之后,母亲都会巡视每个人,然后严肃地点一下头,示意大家坐下。 这个刻意表现出来的尊严脸谱总让我尴尬无比,不敢直视。

我在写作中一直小心绕过"母亲"这个话题,羡慕可以写出慈母散文的人。 只是,母亲留给我的慈祥记忆模糊不清,似乎只有儿时那次我重病。

大概我四、五岁,因感冒发烧,头昏沉沉的,几天没好好吃东西。 母亲端着一碗我最爱吃的炒鸡蛋喂我,我却提不起精神。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有一张大炕的老房子,母亲上了炕,笑着逗着我:"你吃啊,吃啊......"那种语气与母亲日常严厉的语气很是违和。 也许就是这种违和,让这个画面一直印在我不多的儿时记忆中。

母亲在外祖家中就能干。 大姨嫁得早,老姨还小,舅舅们要读书。 家里大半的活儿就落在母亲身上,她手脚麻利,家里的事儿都料理得妥帖。 后来终于争取到上学读书的机会,读了师范当了老师,白天工作,晚上带孩子料理家务两不耽误。

母亲年轻时候专门学过裁缝。 我们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母亲缝制,还经常有母亲的同事朋友求她做衣服。 这点上,我也毫无悬念地没有得到母亲的遗传,快上大学了,连缝一个被罩都七扭八拐的。 我又很自以为是,高中时候大包大揽地要为班里一个活动做手工纸花的装饰。 结果做不出来,只好求助于母亲,心里百般不情愿。

母亲性情爽朗,声音洪亮,快人快语。 而我从小怯懦爱哭,大了更是羞涩不敢人前多话。 母亲身体特别健硕,年轻时候喜欢爬山采榛子,即使后来八十几岁还可以长距离健步。 而我小时候虽算不上是病秧子,也是一个羸弱书生。

定居加拿大后不久,女儿不期而来。 母亲在电话里得知我怀孕的消息,并没有我所期待的惊喜与祝福。 而是口气很阴沉,说你现在连工作都没有,生了孩子怎么办? 一下子戳到我的痛处,将为人母的忐忑与对前途的不确定,让我很希望从母亲那里得到些许安慰。

现在的我能明白母亲当时的担忧。 我一人离家,远在万里,她怕我因为生了孩子,完全捆绑了自己,退回到家庭的狭小天地。 作为一生在工作、要强独立的母亲,她的观念里是不能认同全职家庭主妇的。 我的中学时代是一个学习至上的时代。 严厉的母亲一直严格看守我,每天不能看电视,不能谈恋爱,少跟思想不安分的同学交往。 为了让我读书,不让我做一点儿家务,一日三餐都为我安排好。 两个哥哥小时候都生火做饭,而我在上大学前,连炒个鸡蛋都先把鸡蛋放进锅里,才想起来要先放油,等锅热。

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一点儿像母亲,直到有一次,有个同学指着我的照片忽然说:"你越来越像张老师了! "我大吃一惊,可不是吗? 颧骨和嘴巴,还有那个微笑。 基因的影响不容忽视,即使在出生时没有彰显,也在岁月中慢慢雕琢。

女儿刚一岁时,儿子同女儿一样不期而来。 母亲这次没再说什么。 那时候因为怀孕容易疲惫,对女儿少了些耐心。 想起母亲生养我们兄妹三人,还要上班工作,外加做家务,脾气大也能理解了。 母亲和父亲那时候在加拿大探亲。 每每我不耐烦女儿哭闹时,母亲就会抱走女儿说,她还小呢,要哄着。 母亲变成了个慈祥的姥姥,而我似乎变成了当初母亲严厉的模样。

母亲最喜欢去果园摘苹果,女儿穿着粉红色的小风衣坐在姥姥怀里,旁边是一篮子又红又大的苹果。 那个画面实在太美好。 严厉的母亲,在女儿面前只有慈祥,她亏欠了我的笑脸都只多不少的还给了女儿。

后来儿子出生了。 我开始上学读书,然后工作。 我不清楚自己真的想出去读书工作,还是要回应母亲当初电话里那两句质疑。 总之,我生了两个孩子,也读书工作了,我没有被困在家中。 当儿子为我不允许他玩儿游戏而跟我怄气,女儿因为弹钢琴被我说哭的时候,我更加确信,母亲的严厉已经传承给了我。 曾经发誓,一定不要成为母亲那样的严母的我,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晋级成功。

而母亲朝着反方向发展,变成了一个慈祥的外祖母。 每次越洋电话里,母亲都会问起孩子们。 最近两年,母亲记忆不太清晰了,所以每次都会问一样的问题:外孙女上大学了吗? 外孙子上中学了吗? 他们都长多高了? 而轮到我,母亲才又转换回那个严师与严母的角色:工作忙不忙,要注意身体。

直到那天她说了那句:"我也该下车了。 "母亲的最后一天,去卫生间后站不起来了,眼看着就不能生活自理。 但也只限于最后一天,因为她一生刚强自立。

我与母亲离得更远了,已经不能用火车与飞机的小时来计算。 虽然我的相貌越来越接近母亲,我对孩子的严苛也可以和母亲比肩,但我还是不确定我得到了母亲的传承。

但好在女儿继承了姥姥的缝纫巧手。 姥姥会知道吧。 传承,也许就是这样隔代延续下去的。


【作者简介】

叔丁,现居渥太华,在加拿大联邦政府从事电脑软件工作,业余高山滑雪教练。加拿大女作家协会理事、加拿大中国笔会会员、渥太华华人作家协会会员、渥太华四季诗社理事。诗文多刊播于渥太华当地中文报刊电台及《加拿大商报》、加州《中国日报》,多篇散文小说收入《渥太华华人作家协会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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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感言】

谢谢笔会组织这次征文活动,文章老师费心初审,刘荒田老师,孙会长和远智老师以及商报黄学昆副总编老师细心审稿点评。非常感恩自己有这次机会可以让我的文字让更多读者读到,更从各位老师的点评中学到许多。谢谢杜杜介绍我加入笔会,跟各位老师学到太多。也很幸运我在笑言老师的渥太华写作群里学习提高。

一场疫情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开始我一直以为对我这个热爱户外的人来说,疫情不过是居家办公,反而让我有更多时间享受户外,并没有太大影响。

可没想到,年初开始我妈妈发烧住院,一个多月的春节后竟然永远离开了,很久我都不太相信身体一直健朗的妈妈真的走了。当时我的签证已经在手里,却没能及时赶回去。那一段时间,我经历了人生中的许多种情绪,忧虑,思念,纠结,痛苦,悔恨,茫然。前前后后写了有十多首近体诗词 ,两首自由体诗 ,还写了一篇灰色基调的小说 ,小说的主人公被我在结尾写死了,用双重自杀手段了结了自己。因为我当时很悲伤,但我还足够理智,知道自己不该走绝路,只有让小说中的主人公替我完成这样的心愿。

我的诗与小说,都竭尽含蓄与隐晦。我的朋友看到我的文字并不知道我所经历的丧母之痛。我忽然觉得对不起妈妈,所以我决定写一篇关于妈妈的散文,正面地来剖析我与妈妈之间的感情。我们家是名副其实的慈父严母,妈妈是老师,非常严格。我和妈妈的个性不同,很多时候不太理解妈妈。身为人母之后才对母亲有更多的理解,但与妈妈总是有一些隔阂,不知从哪里下手。有一次看到女儿自己缝了一件连衣裙,想起妈妈也是个巧手裁缝,想到了传承,这个就是我散文的切入点。很开心这篇散文得到各位老师的肯定和鼓励,听到刘荒田老师的点评我非常感动。我想妈妈如果知道了也一定开心。我自己心里与妈妈之间的这个心结,也终于打开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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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刘荒田点评】

感人至深的亲情散文,它的出色,首先在思想的深刻。以“世代”为线索的纵向叙事,串起三代人:身兼教师与母亲两重角色的第一代,亲历母亲从严厉、刚强向慈爱、软弱这一渐变的作者以及隔代继承祖母的本色,巧作裁缝的女儿。其次,所选取的人生横切面,生动地表现了中国移民在异国奋斗的艰辛和人情味。三代人在落地生根过程中加深理解,以爱营造新的家庭关系。以缝纫起,以缝纫终,暗示亲情的“大团圆”,以及中华传统的延续,教人欣慰,更启发思考。

连根拔起的移民生涯,不但需要本人的全方位调整,于极端重视家庭的价值系统的国人而言,如何承上启下,是移民文学中极端重要的母题之一。于此,本文以充沛的感情和形象作了颇具典型意义的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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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评委主任:美国著名作家刘荒田

终评委:《加拿大商报》副总编黄学昆、加中笔会会长孙博、加中笔会副会长原志

初审工作:加中笔会理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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