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寻访水仙花──北美华裔文学祖母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赵庆庆 来源:魁北克华人作协   
2015-04-28 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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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花之墓,左上角是水仙花照片。

一.缘起
本文中的“水仙花”,非花也,乃是一位奇女子的笔名,其真名为伊迪丝·莫德·伊顿(Edith Maud Eaton)。她有“北美华裔文学祖母”之誉,1865年3月15日生于英国,1914年4月7日卒于加拿大蒙特利尔。其父爱德华·伊顿(Edward Eaton)是英国商人,其母,名莲花,是受过西人传教士熏陶的上海女子,婚后易名为格蕾丝·伊顿(Grace Eaton)。

伊顿夫妇育有14个孩子,水仙花排行第二,为长女。伊顿家从英国移居蒙特利尔后,家道日下。水仙花11岁失学,沿街叫卖父亲的画作和自制花边,以贴补家用为慰。勤勉读书,自学成才。水仙花衣貌皆如西人淑女,但常感欧亚混血儿(Euroasian)无所适从之困惑,亦为华人备受歧视而不平,遂援笔写作,其文屡见于《蒙特利尔星报》和《每日目击者》。而立之年后,水仙花辗转于旧金山、洛杉矶、西雅图、波士顿等地,继续用英文发表小说和报道,集成《春香夫人》(Mrs. Spring Fragrance)于1912年在美国出版。水仙花描绘华人生活,树立多彩的华人形象,不卑不亢,机智诙谐,道华埠之实情,抗排华之世风,一时为中西读者所称道。“我把右手伸给西方人,把左手伸给东方人,希望他们间的微弱纽带不要断裂。”她在回忆录中如是感言。

水仙花自幼体弱,年长亦未强壮,一生多次迁移,往返美加两国,甚至旅居牙买加,以“飞鸟”(a bird on the wing)自喻。终身未婚,亦无子。

贫不堕青云之志,勤能着春秋之文。一百多年前,以弱女子之肩,甘挑促成中西交流和理解之重担,在北美华人文学史上留下一缕温暖的馨香,着实可敬可念也。

去岁底,我从中国来多伦多访学。期间,夜读美国学者Annett White-Parks的《水仙花传》,惊见水仙花墓地的照片:深色墓碑上端,四个白色楷书大字“义不忘华”,如长虹贯日,熠熠生辉。照片下的文字说明“蒙特利尔皇家山墓园”(Mont Royal Cemetery, Montreal),更让我激动不已。念及魁北克华人作协主席郑南川先生曾邀我去蒙城参加作协年会,我立刻传去书中照片,表示甚愿趁此行——拜谒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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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花的英语小说集《春香夫人》(网络照片)

二.问道

2015年3月19日晨,晴寒,积雪盈尺。

我和小女Cindy在蒙城作家陆蔚青的府上翘首以待。南川驾车,在魁华作协理事冰蓝的陪同下,接我们去皇家山墓园拜访水仙花。细心的南川还带了一束红玫瑰,听过水仙花故事的Cindy安静地坐在车里,怀抱玫瑰,不让一人碰到。

车入墓园大门。林木森森,路径弯弯。阒静的银色世界里,无数墓碑齐整排列,繁简高低,错落有致,用Cindy的话讲,宛如好多“印章”盖在雪地里。皇家山墓园自1852年建成后,已有20万生命于此入住安息。

我们沿道驱车巡视,寻找有“义不忘华”字样的墓碑。许多墓碑没入积雪,不到近前,很难看清其上文字。我们既不知水仙花墓的具体位置,又因积雪过膝无法挨近每一块墓碑。在占地60公顷的偌大墓园如此搜寻,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得已,我们找到墓园办公室。那里,英、法语兼通的谭柏辉先生和遗产部主任Myriam Cloutier女士热情相迎。据他们介绍,水仙花是葬于此墓园的第一位华人,而且还是墓园的名人。在墓园图册的名人栏中,赫然印着这样的文字:

伊迪丝·莫德·伊顿,父为英国人,母为中国人,19世纪晚期居于蒙特利尔。记者和作家,曾在北美许多大城市工作,以种族主义为题材创作,打破了文化的刻板形象。笔名为水仙花。

其实,在皇家山墓园名人栏中,唯一一位有华裔血统的就是水仙花。

不过,我发现了两点疑问:1. 据墓园档案记载,水仙花死时是46岁,可按照墓碑照片的生卒年——1865年到1914年,水仙花享年应是49岁。是填写档案的水仙花家人弄错了,还是为水仙花立碑的华人朋友出了差错?2. 常见的水仙花英文拼写是Sui Sin Far,而墓碑上的英文却是Sui Sun Far,到底孰对孰错,还是两者均可?

大家惊讶之。谭柏辉先生起初不信,取计算机一算,果真如此。他笑挠脑袋,解释不出所以然。Myriam Cloutier主任则建议我们去查水仙花的出生记录。

大人们热烈交流着。Cindy把红玫瑰小心地放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观看聆听。

“水仙花在L3区,编号718。”谭柏辉先生在地图上画出路线,“她的墓碑应该有我人高,但被雪埋了一部分,可能要矮些。找不到,你们就回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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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山墓园保存的水仙花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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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山墓园遗产部主任Myriam Cloutier女士给魁华作协主席郑南川指出地图上水仙花墓的位置

三.寻觅

我们迫不及待地走出办公室。南川驾车,冰蓝和我拿着地图,Cindy抱着玫瑰睁大眼睛帮着寻找。

喜见道旁树干上挂一小绿牌,上标L2。L2区就在L3区南边,我们下了车。Cindy把玫瑰交给我,就和冰蓝踏入了积雪,探路寻找。一脚踩下去,雪就过了膝盖,拔出来再走。蹒跚没走十几步,靴子里就灌进了雪。Cindy顺势靠着墓碑,冰蓝帮她倒靴里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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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和Cindy在积雪中搜寻水仙花墓碑

南川建议上车找,见三位大小女士不听,就说自己开车再去他处看看。

寒风凛冽,放在雪地的玫瑰被吹得翻滚起来。

没有看到“义不忘华”。

十几分钟后,南川驱车回来,他也一无所获。但我们达成一致意见,就是一定要先找到L3标牌,才能下车到该墓区找。

摇下车窗,一路查看路牌。忽然,一幅奇特的景象映在眼前:一只浣熊!它蹲在一块几乎被雪掩埋的墓碑顶上,用前爪在碑前雪中掏着什么,是先前藏匿的美食?还是欲以冬眠的小动物解饥?抑或就着白雪洗“手”?它惬意地蹲在墓碑顶部——想必墓主也会莞尔吧。我们看着它,它也看着我们和频拍的相机,然后就拖着有环形花纹的长尾巴,一拱一拱,憨态可掬地爬向了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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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熊怡然蹲在墓碑顶

接着找L3。个个标牌都不是。最后在一个三岔路口,看到了F5。F5就在L3北边,穿过去就应该是L3了。

再次兴奋地下车。还是冰蓝,拉着手捧玫瑰的Cindy,冲在最前面。F5墓区内,碑碣密簇,一眼望过去,也有几百块之多。在过膝积雪中跋涉,每行一步都很费力。南川的运动鞋里面湿了。

“水仙花,你在哪里?”Cindy的童音回漾在白雪蓝天之间。

水仙花,你听到了吗?

我们来拜望你来了。我们都从你母亲的祖国来,远渡了重洋,经受了酷寒,也和你一样在异乡谋生、创业和写作……

现在,南川就穿着银色夹克,足蹬湿鞋,对照地图,在炫目的阳光下眯眼张望。头顶正中,一簇鸡冠式的头发被风吹成了乱蓬。

冰蓝一身“雪鹅牌”海蓝长袄,清秀的脸大半被毛边风帽盖住,正领着孩子跋涉在雪林碑丛。一排排墓碑友善地默然而望,仿佛聆听着她们的足音和心跳。

然而,水仙花,芳踪依然无觅处!

四.相会

当我们不得不折回,向墓园办公室的谭先生求助时,他笑曰:“你们找了快两个钟头了。要是我,不到一小时就会回来找人帮忙。”

谭先生欣然开车引领,数分钟后,便在L3墓区边上的沥青车道停下。

“我看到了!”小Cindy抱着玫瑰,抢先跨进了墓区的积雪中。

果然,离车道二十来米处,隔着数排墓碑,有一小块铺满白雪的空地,中有一长方形深色石碑,碑上四个白色大字“义不忘华”,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疾步踏雪而行,气喘着伫立墓前,品味这来之不易、穿越时空的相会。

水仙花墓碑高约七尺,通体为灰黑色岩石,上刻楷书“义不忘华”,下刻英语碑文:

义不忘华

华人朋友敬立

缅怀

伊迪丝·伊顿

水仙花

爱德华·伊顿和格蕾丝·伊顿的爱女

生于1865年3月15日

卒于1914年4月7日

墓碑有一方形底座,上镌EATON之姓氏。

水仙花墓碑两侧,各有一长方形石碣:黑色者,为其弟赫伯特之墓碑,死时年仅23岁;灰色者,为其父母合葬之墓碑。 

颠沛了大半生且顾家的水仙花,最终返回她成长和书写过的城市,安息在父母兄弟身边,应算是如意的归宿吧。何况,皇家山墓园位于蒙特利尔中心,俯瞰全城美景,伴以蒙城深广舒缓的母亲河——圣劳伦斯河。花木繁茂,尤多高大的糖枫和红橡树,百余种鸣禽,以及松鼠、浣熊、臭鼬、野兔、红狐等小动物以此为家……让逝者之居所宁静优美,又充满了勃勃生气。托体于此,堪为上选也。

我们逐一向水仙花拜谒——

南川说:我们感谢你哟,水仙花!你这儿是文学圣地,是蒙特利尔华人的骄傲。我们魁华作协以后可以在你这儿聚会,以后到作协交流的各国作家和朋友,我们都要带他们来看望你。

冰蓝说:今天是2015年3月19日,差不多刚好是水仙花诞辰150周年、逝世100周年的日子。而且,清明节快到了。我们来给水仙花扫墓,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

水仙花不懂中文,我用英语喃喃而诉:水仙花,我来自六朝古都南京,乘高铁1个多小时,就到你母亲的家乡上海了。我带着朋友和孩子来看你。你编织的连接中西的纽带并未中断。现在,有9万华人居住蒙特利尔,有130万华人居住加拿大,华人已成为除英法两个立国民族之外的最大族裔。华人在加拿大和美国,不仅出版了丰富的英语、法语和汉语文学作品,而且在科学、经济、金融、法律、政治、外交、传媒、艺术等多个领域都卓有建树了。你的同胞依旧像一百多年前你在世时,自强不息,书写了更多成功的故事……

轮到Cindy了,她垂首肃立,冻得发红的小脸上,表情凝重。她默站了好几分钟,不知道说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在雪上用力划下了“水仙花义不忘华”七个大字。

树头,数只灰雀翩翩,啾啾。

南川和冰蓝告诉我,蒙特利尔绝大多数华人对“水仙花”闻所未闻,更不知道她长于斯,葬于斯。不过,我觉得,此次拜谒介绍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同胞来此献上一瓣心香吧。

五.长忆

“袜子都湿了!”Cindy如释重负地脱掉了靴子。

“来,放在叔叔车前面烘。”南川边开车,边烘他的湿鞋。

午后近三点,车出墓园,驶上一条名叫“回忆”的道路。多好的路名!仿佛回应了我们心底的不舍,又仿佛在提醒我们:有责任让水仙花的故事代代相传,让历史铭记所有为消除族裔隔阂而付出艰辛努力的先驱者。

数天后,带着对水仙花和蒙城朋友的深切记忆,我和Cindy返回多伦多。在火车上,我们品读着作家们的赠书。她突然对我说,“妈妈,你知道,我对水仙花阿姨说了什么吗?”

“什么?”墓园之行后,我一直没问她,想让她自己保留那份特别的时刻和感受。

“是一首小诗,是我坐在南川叔叔车里去墓园时想好的。我站在水仙花墓前,就默诵这首诗,献给水仙花:

墓上已长满青苔。

漫天飘落的杨花啊,

你可知道这里的故事?

墓前的玫瑰啊,

你可知道你的使命?

水仙花啊,水仙花,

义不忘华啊,

水仙花……

2015.4.3.多伦多,复活节和清明节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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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庆庆,南京大学外语部副教授和加拿大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理事,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和加中笔会会员,加拿大华人文学学会发起人之一。曾获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加拿大艾伯塔大学(University of Alberta)比较文学硕士学位。
出版《枫语心香:加拿大华裔作家访谈录》、散文集《讲台上的星空》、译著《霍桑传》和加拿大华裔获吉勒奖的小说《停止呼吸》等。发表《北美华裔女性文学:镜像设置和视觉批判》、《困惑和愤怒:评加拿大总督奖诗人Fred Wah》、《加拿大华人文学概貌及其在中国的接受》、《法裔文化中的魁北克华人文学》、《弱德之美:叶嘉莹词学新论和词作评析》等近50篇论文。参与中国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外文学交流史”的撰写,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加拿大华人文学史论”。曾参编《华文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论坛》杂志的加拿大华文文学专号和专辑。曾参编《综合英汉文科大辞典》(获国家辞书奖)、《英语全功能词典》(获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外国传记鉴赏辞典》等大型词典。兼任《世界日报》华章版编辑,参与《飞虎奇缘》大型纪录片的策划和译制,并参与成立中国传记文学影视中心。
曾获艾伯塔大学优秀研究生奖、加拿大政府颁发的加拿大研究专项奖、项目发展奖和中加学者交换项目奖、南京大学教学奖和人文社科成果奖、中国高等教育司工作评估优秀奖,以及中国2012年度最佳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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