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遣送》(二)
文学园地 - 原创小说连载
作者:曾晓文   
2014-05-24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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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杰明开动囚车,转瞬就上了高速公路。天地骤然宽旷,他原本绷紧了神经松弛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阳光明灿灿地扑过来,似乎霎时驱散了监狱留在眼底的阴影。
他喜欢开车。自十六岁那年拿到驾照,便行不离车。当上警察之后,在外办案,追踪罪犯,更是长年在路上奔波。母亲索尼娅叫他“公路之子”,他倒觉得“孤星之子”更准确些。得州州旗上只有一颗星,所以得州有个酷酷的别名:“Lone Star State (孤星州)”。得州是美国唯一一个有权独立的州,但他认为,独立,不是得克萨斯人的向往,因为得克萨斯人比“纽约客”更代表美国精神,要承担改变美国的责任,现任的美国总统,在得州土生土长的乔治·布什不就是典范吗?
窗外,牧场连天,偶尔地,一两幢白墙绿顶的房屋会闪过。此刻,看到这些房屋,菡会有什么感想呢?本杰明揣测着。
囚车是箱式的,被一张铁网隔成两节,头一节里坐着提押者本杰明和佩蒂,后一节坐着在押者菡。
一张铁网,分割出两个世界,但菡呼出的温热气息,似乎伸出无数支细小的手臂,几乎要拥抱住他的肩背了……
本杰明第一次见到菡,是在西镇。
太阳城移民局抓走“88中餐馆”的非法员工后,就勒令餐馆关门了。本杰明原本申请结束卧底,但另一家大型中餐馆即将开张,还有一家香港人的工厂也雇佣许多非法员工,查尔斯就让他继续留在西镇。大半年过去,餐馆的房子仍无人租用,而本杰明的母亲索尼娅,作为这处房产多年的代理人,一直希望能找到租户。
那天索尼娅打电话给他,说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国女子和她预约见面,要看一下原“88中餐馆”。可惜到了约定的时间,她的高血压病复发,头晕目眩,只好求本杰明替她出面。
本杰明是索尼娅的独子。索尼娅认识本杰明的父亲亚瑟,是在一场持续三天的露天音乐会中。那是她生活中最High(兴奋的)的三天。整日唱歌、跳舞、喝酒,晚上睡搭在公园里的帐篷。本杰明是狂欢的纪念品。索尼娅和亚瑟奉子成婚,可亚瑟一直顽强地保持着疯狂单身汉的风格:酗酒、吸毒、泡妞,带回家的永远只有数目惊人的信用卡账单……在本杰明九岁那年,索尼娅和亚瑟离了婚。在整个离婚的过程中,小本杰明是索尼娅坚决的支持者。亚瑟让他蒙羞,而任何让他蒙羞的人都应该从他的生活中消失,那时他已然认定了这个原则。索尼娅离婚后,有过两段同居关系,一段维持了三年,一段延续了八年。当第二段同居关系结束后,她开始迷恋甜食,体重迅速翻了倍,健康每况愈下。本杰明常阻止她暴食甜点,但她把甜点藏在壁橱里、床底下,藏在所有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搞得整幢房子都弥漫着馊奶油的气味。本杰明对她的怜惜一日比一日浓重,凡事只要她开口求助,他从不会拒绝。
本杰明到了原“88中餐馆”门口,看到一个窈窕的中国女子,正在餐馆外的荒草间踱来踱去。她似乎并不思量这处房产的生意前途,只是玩味这片荒凉。
女人把头发在脑后梳着一个简洁的马尾,穿米色无领无袖短衫,沙棕色的卡其布短裤,双手插在裤袋里,神情静寂平漠,竟和得克萨斯的荒野很相配。本杰明曾在德治顿的唐人街见过一幅名叫“江南春”的油画,画中的女子和菡十分相似,白净,周正,似乎生活在一个遥远时代的遥远地方,却有一双大眼睛,大到足以在瞬间把男人拉近自己,甚至让男人迷失其中。
女人看到他,就走出了荒草丛。
他说,“我希望你不是千里迢迢来这儿拔草的。”
菡一笑,立即比油画上的中国女子多了几分亲切和灵动,说,“我承认我脑子有点晕,但还没晕到一塌糊涂的地步……”
两人相视一笑。
“我叫菡,”她礼貌地伸出小手,和他分寸有致地握了握。
本杰明说:“我是索尼娅的儿子,本杰明,很抱歉,她身体不舒服,只好失约了。”
“我希望你母亲能尽快恢复身体。”她说。
菡的声音低缓,英文发音比较纯正,不像原“88中餐馆”的打工妹们。她们常在餐馆大厅里叫嚷说笑,即使是在问候客人时,也会操着蹩脚的英文高喊,像是在跳蚤市场讨价还价。
她倒是有些特别呢,本杰明想,可自己对中国女人有多少了解呢?美国电影中寥寥可数的几个,不是顺从地忍辱,就是卑微地乞求,只有匍匐在地服侍男人的份儿,而近几年,武打片里飞檐走壁、挥刀舞枪的中国女子又奔向了另一个极端……
本杰明打开了餐馆门,让菡随意参观。
“你不进来吗?”她问。
他摇头,“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明天打电话给我母亲好了,我对房地产一窍不通……”
本杰明的妻子詹妮弗曾在“88中餐馆”当经理,在餐馆关门后离家出走,至今杳无踪影。詹妮弗说过,8是中国人的幸运数字,而88代表双倍的幸运,但对于本杰明,8只代表一颗被思念扭结的心。
半个小时后,菡从餐馆里走出来,客气地向本杰明道谢,随后告别。
过了不到两星期,索尼娅兴奋地告诉本杰明,菡准备租下原“88中餐馆”,开一家专售日用品的“88美分杂货店”。本杰明不知道菡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他怀疑菡和原“88中餐馆”的老板福康有什么瓜连,但又找不出证据。索尼娅终于租出这处房产,去掉一块心病,执意请菡到家里吃晚饭庆祝,还叫本杰明作陪。
索尼娅不擅长厨艺,结果还是本杰明手忙脚乱地帮她作好了晚饭。
“其实你请菡到餐馆去吃,不就简单多了吗?”本杰明不无怪怨地说。
“餐馆里哪有家庭氛围?”
晚上七点,菡准时到了。还是梳着简单的马尾,不过换上了一件细肩带休闲裙装,露出光洁的后背。裙装墨绿的底儿,胸前点缀着细小的紫荷花。
索尼娅热情地拥抱了菡,“You are eye candy”!(你真养眼!)
本杰明也忍不住恭维:“西镇因为你,都变得凉爽了。”
在席间,索尼娅问菡,“你来美国几年啦?”
“五年。”菡回答。
“原来住在哪儿?”
“洛杉矶。”
“我看你没戴婚戒,单身一人?”
“和老公分居了。”
“在美国有什么其他亲人吗?”
“没有。”
“可怜的孩子!”索尼娅叹口气,“一个人多不容易!”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
“你离开中国的时候,没有受到刁难吧?”
“刁难?”菡诧异地反问。
“听说中国政府不让人随便离开呢。”
菡恍然,“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中国在变呀。”
本杰明插嘴道:“那你怎么想到要搬到得州呢?”
“因为得克萨斯是理想的伤心地。”菡说。
本杰明惊讶地看着菡。
“你看过电影《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吗?”
他摇摇头。
“你真是得克萨斯人吗?”
他点点头,“从头到脚都灌满得克萨斯的热气……”
“我第一次看《得克萨斯州的巴黎》,是在上大学时候。我看电影从不看第二遍,不过这个电影,我在过去的十年里,看了五遍。”
“真那么值得一看吗?”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沉闷……”
“那是什么感动了你呢?”
“你看了,就知道了。”菡说。
晚餐在温馨的氛围中结束。本杰明很久没和母亲一起吃一顿正式的晚餐,因为菡的出现,他竟找回几分家庭感觉。
转天,本杰明特地到录像店里去借《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录像店里没有,后来又去了图书馆,终于找到了。
影片在得克萨斯的荒漠上拉开了序幕,本杰明无比熟悉的荒漠。很多镜头是空的:车窗外寂寞的荒野,孤独的吉他声诉说忧伤和忏悔……
男主人公在得州的沙漠里独自行走了好几年,后来回到了弟弟在加州的家,竟拒绝说话。没有人知道在他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四处打听,终于寻到妻子的形踪,于是带儿子开车去得州。他走进一幢破败的建筑,在一个小房间中找到从事色情业的妻子。墙壁是半透明的,他可以看到妻子,但妻子看不到他。他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以前妻子总想离家出走,出于妒嫉,他把妻儿锁在车库里。有一天半夜醒来,他发现家里失火,急忙奔向车库,但妻儿已远走……他终于让妻子“认出”自己,并告诉妻子儿子旅馆的住址,让她们母子团聚,自己则悄悄地离开……
在黑暗中,本杰明和男主人公的影子慢慢融为一体。自从詹妮弗失踪后,他常做同样的梦:在沙漠上漫无目标地跋涉……

“88美分店”开张了。本杰明选周一的晚上去购物,因为那时客人比较少。
他刚一出现在门口,菡立即走过来迎接他。菡把头发盘起,穿紫藕色的唐装,更像画中的女人。
“欢迎光临!”菡说,浅笑着,于是一句职业性问候就掺了几分暧昧的暖意。
他买了六节电池,半开玩笑说:“质量能保证吗?中国制造的东西名声不太好呢。”
“在我这儿买的,质量不好,保退换的。”
“做得到吗?”
“我对假的东西过敏。”菡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本杰明心一动。求真的人,能让他心动。他说,“我顺便想告诉你,看了你推荐的电影,《得克萨斯州的巴黎》。”
“感觉怎么样?”
“像是专给我拍的……”
菡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
“被离弃的人把被离弃的感觉藏得最深……”他说。
“那就是有共鸣了。”
“不过我不明白,在十几年前,八十年代的中国,你怎么会被感动?你的生活离得克萨斯那么遥远……再说,十几岁的女孩子,该喜欢花呀,草呀的……”
“花儿、草儿会枯萎,荒原不会;亲密是暂时的,疏远是永远的;逃离、流浪、漂泊……这些东西才永恒。”菡的口气随意,像谈论一支歌曲,或者一道菜。
本杰明怔怔地望着菡,心想在她的这双大眼睛里,究竟潜藏着多少他不能读懂的内容。
“我一直都在逃,”菡叹口气说,“像一只小老鼠,可总觉得背后有一只猫,白色的或黑色的……我那时想,逃到荒原上,我就可以解脱……”

荒原,在车窗外执着不倦地出现……
“现在,我成了菡背后的猫。”本杰明一边开车,一边想,“此刻她一定非常想逃……”
本杰明的手机刺耳地响起来,划破了囚车内的沉默。本杰明接起手机,是查尔斯打来的。
“本杰明,你听仔细了,”查尔斯说得字字清晰,“你马上调转方向,押送夏菡到德治顿移民局!明天就遣送她回中国!”
“为什么?”本杰明惊问。
“你忘了我的规矩了,我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要问我为什么。”
“可是,”本杰明压低了声音,“她的情况比较特殊……”
“我知道她怀孕了,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要遣送她!这是中国人喜欢玩的花样,以为生个美国公民,就可以永远留在美国……”
“这……我不能确定……”
“不管她的动机是什么,她犯了法,我们就要惩治!”
“可是……她的案子还没到法院……我们有权这样做吗?”
“上面有新规定,我们可以随时遣送非法移民!”
“是不是太仓促了?”
“你怎么这么罗嗦?我已经和德治顿移民局联系好了,他们会帮你安排航班。拿出一点铁腕来!这几年我们没什么业绩,真是耻辱!别忘了,布什总统是我们得州人,我们要让他为我们而骄傲!”
“好的……”本杰明说。
他挂断了电话。把囚车转进了一个加油站,随后掉头,扭亮指示灯:向南行驶。
佩蒂问,“我们去哪儿?”
“德治顿。”本杰明回答。
“去德治顿做什么?”菡放弃了沉默,问。
本杰明从后视镜中看到了菡惊诧的神情,他说,“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我有权现在就知道……”
“先去德治顿移民局。”
“我的案件不归他们管……”
“德治顿移民局只是协助我们,我们老板决定遣送你回国……”
“遣送?!”菡惊叫起来。
“是,遣送。”本杰明说。
“在这么特殊的时候?我……”
本杰明无言以对。
“那我的生意怎么办?”
“这……你能托付给亲戚吗?”
“我在美国没有亲戚!”
“那……当地政府……会处理的。”本杰明结巴地说。
“你们不可以这样做,我要给我律师打电话!”菡抗议道。
本杰明转过头,遭遇了菡的目光,愤怒、惊讶、怨恨……他的眼睛像被山火烧烤到一般,仓皇地逃开。
佩蒂插嘴道,“我们不会让你随便打电话。”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我,我在任何时候都有权利找律师,这是美国法律规定的!”
“哼,美国法律!你对美国法律懂多少?”佩蒂说。
本杰明试图解释,“规定刚改,我们可以随时遣送非法移民……你应该懂的,每次政府改规定,总有一些人会受到影响……”
“总有一些人要做牺牲品,这太不公平了!”菡情绪激动地叫道。
佩蒂低声对本杰明说,“早点儿把她送回去,我们也能结案,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本杰明想,会像吃一片奶油蛋糕那么容易吗?
太阳仍深情脉脉地悬在天空,高速公路在眼前绵绵地延展,牧场上的牛马依然悠闲散步。似乎什么都没有被改变,除了菡的命运……本杰明突然有些眩晕。这将是怎样的旅途?是遣送,告别,甚至是永别……
而在菡的身体中孕育的小生命,很可能是他播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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