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遣送》(四)
文学园地 - 原创小说连载
作者:曾晓文   
2014-05-24 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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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治顿移民局,一位名叫诺曼的警官接待了本杰明和佩蒂。诺曼是白人,五十几岁,一脸和气,举止动作与其说像警察,不如说更像社区义工。
诺曼说:“我最快能把菡送上后天去北京的班机,你们得先把她关到德治顿监狱。”
这时本杰明接到了线人的电话:福康出现在德治顿唐人街!他像被注射了兴奋剂般,立即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让佩蒂押送菡,自己去追踪福康。他从诺曼那里借了一身便服穿上,就上路了。抓到福康,不仅可以让“88中餐馆”案有个了结,还可能打听到妻子詹妮弗的下落。
四年前,詹妮弗在太阳城一家食品公司当会计。有一天她到一家银行去存钱,没料到排在她前面的男人转过头,像抓小鸡般把她抓在手里,用手枪对准了她的太阳穴……虽然抢劫犯在当天就被制服了,但詹妮弗的世界却开始坍塌,似乎面前的每一个人都会随时转过头来,把自己变成人质。她患上轻度精神分裂症,情绪时起时落。在本杰明被派回西镇卧底时,她已停止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依然不愿到小城里生活。本杰明几乎是强迫地拉她搬到了西镇。
詹妮弗偶然看到“88中餐馆”招聘经理的广告,便去应聘,本杰明没料到她居然立即被雇用。
詹妮弗在“88中餐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所有的人都叫她“Pretty Girl(美女)”。她天生金发碧眼,让那些容貌暗淡的女侍应生羡慕不已;她穿大红的丝绸唐装,尺寸却小一号,且真空出场。厨房里那些单身男人,在梦中都和她睡过,而且不止一次。顾客们第一次见到美国女人穿上唐装,眼前总是一亮。她成了一道东西方共同欣赏的风景。老板福康更是不懈地用他仅有的几十个英文词恭维她,会一天说几遍“You are sexy!(你真性感!)”。他的目光只要有三十秒钟的空闲,就一定粘在詹妮弗的身上。
詹妮弗常念念叨叨餐馆里的一些事情。据说,福康偷渡到美国,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有几次还险些送了命。在泰国时,他被警察追捕,情急之下跳进河里,结果被毒蛇咬伤,在右臂上留下一长条伤疤。福康到了美国,顽强不息地帮他的三亲六故偷渡美国,这些人现在分别在美国的十几个州开中餐馆。他下一步要安排他的几个同乡偷渡。本杰明见过福康几次。福康留平头,虽然个子不高,但宽肩阔背,脚步生风,一望便知是号意志坚定的人物。
出于职业的敏感,本杰明从这零零碎碎地故事中理出了一些头绪,断定福康是一个偷渡集团的头目。把一个人从中国偷渡到美国,收费大概五万美元,福康做的是暴利生意。本杰明请求查尔斯立案。太阳城移民局包抄了“88中餐馆”,审查了每一位员工的身份,唯独对正宗美国公民詹妮弗连话都没问一句。
当天晚上本杰明回到家里,看到詹妮弗坐在沙发上,哭红了一双眼睛,精神恍惚。
“‘88中餐馆出事了!’”她说。
“我听说了。”
“那些可怜的人,都被抓进了监狱。”
“他们是罪犯。”
“他们整天都在工作,一周七天,一天十五、六个小时,什么时候去犯罪?”
“他们非法入境,就犯了罪。福康只需打电话,就可以组织偷渡了。你听得懂他在电话里说什么吗?”
“他只是帮亲戚朋友的忙……”
“你太天真了!”
詹妮弗沉默了。
“好了,别难过了,”本杰明接着说,“你愿意在餐馆工作,我们还可以联系其它餐馆呀。”
本杰明那些天太忙了,找不出时间陪詹妮弗,也不知她整天想些什么。一个星期后,他在深夜回到家,不见詹妮弗的人影,只见到了她留下的纸条:
“我走了,不要设法找我。”
本杰明自然不会听取她的建议,他想方设法四处找她,但她踪迹全无。他一直怀疑詹妮弗的出走和福康有关,而福康像一粒沙,了无痕迹地融入了荒漠。
德治顿的唐人街在霓虹灯下愈发陌生,写满中文的招牌像在无声拒绝本杰明的来访。几个聚在职业介绍所门前的中国人和墨西哥人,打着赤膊,彼此用简单的英文开着粗俗的玩笑。
本杰明按照线人提供的信息,来到了“初春按摩店”。按摩店设在一幢旧楼的底层。店主把一间大办公室分割成十几个格子间,亚裔按摩女们便像棋子般嵌进每个格子间里。在暧昧的灯光下,劣质的家俱倒展出几分虚幻的美感,而按摩女们也把色情的彩妆涂得有浓有淡。在看过了《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后,本杰明总有一种幻觉:在一个暧昧的地方撞落入风尘的詹妮弗,就像男主人公找到从事色情业的妻子。
他拉开一扇又一扇门,既忐忑又恼怒地,审视一对对正以不同的姿势寻欢的男女。其中一个中国男人,很像福康,但并不是福康。他极想把那个男人从床上揪起来,臭揍一顿,发泄一下心中怒火,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失去追踪的目标,离开按摩店。在深夜里,像一个疲惫而沮丧的猎人,在唐人街的丛林中逡巡着……

第二天早晨,本杰明刚走进德治顿移民局大楼,迎面碰上诺曼。诺曼说,有两个男人在接待室里等本杰明。
本杰明随诺曼走进接待室,看到一个精干的白人和一个瘦小的中国人。诺曼向两人介绍了本杰明。白人向本杰明伸出了手,“戴维·卡特,洛杉矶的律师,”随后指指中国男人:“这位是常笙先生,夏菡的丈夫。”
本杰明和常笙也握了握手。常笙的手像一小把干柴,硬而枯。联想到这双手曾在菡柔润的身体上游走,本杰明的脸色沉了下来。
戴维说:“我们坐昨天的夜班飞机赶来,就是想了解菡的案件。” 他穿一套做工讲究的西装,头发被削得短短的,目光如鹰,一望便知是伶牙俐齿的主儿,能在法庭上让死刑犯被无罪释放。
“你听谁说菡在这里的?”
“我们自有消息来源。”戴维的神情颇得意。
一定是那个彩发女子走漏了消息!本杰明想,菡对她说中文时,告诉了她常笙的电话号码。菡会向背叛她的常笙求救,而不向他这个移民警察求救。他的妒火突然被点燃了起来。他冷漠地说:“我无可奉告。”
“常先生作为菡的丈夫,有权了解菡的案情。”
“常先生告发了菡,他该比任何人更了解案情!”本杰明语含讽刺。
常笙惊讶地叫道:“你怎么知道的?”
本杰明微微一笑,这个干瘦的家伙果然中了他的诈计!
戴维立即插嘴道,“谁告发了菡,现在不重要,你们已经抓到她,重要的是案件有新发展,菡怀孕了!孩子很可能是常先生的,他要求做胎儿亲子鉴定。”
本杰明转过头问常笙,“你最后一次见到菡是什么时候?”
“三个多月前。”
“什么?”本杰明似乎没听懂常笙的话。
“三个多月前,我在西镇见到她,和她睡了……”常笙理直气壮。
本杰明想,菡居然这样?她不是说一想到和常笙睡,就觉得恶心吗?难道她也和许多女人一样,擅长用谎言把毒汁描述成玉露琼浆?
“如果胎儿是你的,你打算怎么办?”本杰明问。
“如果是我的,我就要求撤销菡的案件;如果不是我的,随你们怎么处理她。”常笙直截了当。
本杰明冷冷一笑,“撤销她的案件,你有这么大的能力吗?”
“我可以恢复她的绿卡申请。”
“那你以前向移民局报案,就等于向执法人员撒谎了,我可以逮捕你!”
“且慢!”戴维说,并指了指常笙的鼻子,“从现在开始,你,闭嘴!你,本杰明,去请示你的老板,我知道你做不了主的。”
本杰明显然受了羞辱,脸涨红了,极想出拳砸向戴维的双眼,让他鹰一样的目光霎时暗淡下去。为什么前人在设立警察这一职业时,又要设立律师?
本杰明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等吧,你得拿出足够的耐心来。”随后和诺曼离开了接待室。
本杰明派佩蒂去德治顿监狱押解菡,他要澄清事实真相。在诺曼的协助下,他迅速地调出了常笙的移民档案。
常笙曾住在中国湖州,靠卖小商品为生,后来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九十年代初,一桩异族婚姻成了湖州的头条新闻。美国驻湖州大使馆的黑人签证官和一个中国女人结了婚,两人的婚姻得到了当地政府官员的祝福,市民的关注。签证官的太太豪爽,大腕喝酒,大块吃肉。她周围的人下海经商,都发了财,她眼红了,苦思冥想,想出了一条生财妙计:变相出售美国签证。一时间,做着美国梦的湖州人都千方百计地和她拉上关系。丈夫坐在办公室发签证,她坐在家里收钱。常笙在她手上买到了一张企业家签证。美国外交部发现湖州大使馆的漏洞,立即撤了签证官的职,但为掩盖丑闻,只好放弃对上千非法签证持有者的追究。
常笙到了美国后,迅速找到了一个合伙人,开了一家中美合资的贸易公司,专营伪造名牌货。两年后,拿到了企业家绿卡。
本杰明打电话向查尔斯请示常笙的要求,查尔斯听了,十分不满,“怎么会有人知道你要遣送菡,怎么会走漏消息?你是不是同情这个女人?”
本杰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如果查尔斯发现他和菡的关系,他就不会再有一天安宁的日子。
查尔斯接着说,“你告诉那个姓常的,还有那个什么大牌律师,他们要是能从德治顿移民法官那里拿到一个Injunction (指令),我就允许医院做亲子鉴定,拿不到的话,就让他们立即滚开!”
本杰明向常笙和戴维转告了查尔斯的决定。
戴维说:“我们有权见一下菡吧?”
本杰明犹豫片刻,说,“好吧,我可以让你们见她。”他是可以拒绝戴维的要求的,但他被好奇心折磨着,他想知道菡和常笙的关系究竟是不是“有毒的关系”。
十几分钟后,佩蒂押着菡走进了接待室。菡比前一天更虚弱,似乎一夜无眠,眼眶青黑,像被人恶作剧般涂上浓重阴影。几个月前还像花一般的女子,竟然这么快就枯萎。
常笙面露喜色,说了一句中文,被本杰明立即打断,“我不允许你们在这儿说中文!”
常笙改用英文,“你倒底还是争气,肚子大起来啦!到这种时候,还是想我吧?”
“我和你是有协议的,我不揭发你,你也不撤我的绿卡申请!你怎么这么不守信用?”菡质问。
“我以为你是说气话要离婚的,谁想到你会跑到得州来独立?现在我不是来救你吗?”
“你如果不害我,不强迫我……今天也不用救我……”
本杰明立即问:“什么?他强迫你?”
佩蒂叫起来,“他要是强迫你,你可以告他的!”
常笙不屑地一笑,“什么强迫不强迫的,我们是夫妻!”
本杰明立即反问,“如果你承认和她是夫妻,那菡就不是非法滞留啦!”
戴维阻止常笙,“你闭嘴!我们去找法官吧。”
戴维和常笙离开后,菡问本杰明。“你们可不可以推迟遣送?”
本杰明不敢正视菡,有些艰难地摇摇头。
“我们带你去诺曼的办公室,先在遣送文件上签个字。”佩蒂对菡说。
“我……我……”菡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今天感觉很不好,头晕、恶心……明天恐怕坐不了飞机……”
“别罗嗦了,”佩蒂不耐烦地说。
“我担心孩子……”
“别拿孩子当借口!”佩蒂打断菡的话,从背后推了菡一把,“走吧。”
佩蒂出手过猛了,菡踉跄一下,身子竟撞到墙壁上。她惨叫一声,用双手捂住腹部,惊恐地抬起眼,声音微弱地说:“我……肚子痛,快送我上医院……”
本杰明看到血从菡的裤脚滴落到了大理石地面上。他、佩蒂还有诺曼手忙脚乱地把菡拖上囚车,向离德治顿移民局最近的圣玛丽医院驶去。
公路上,前面的车越开越慢,本杰明也不得从每小时55英里,减到30英里,随后到10英里,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前面大概出车祸了……”本杰明对佩蒂说。
菡惨烈地哭嚷道,“再不到医院,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本杰明把警灯放到车顶上,脱离车队,沿着高速公路沿行使。佩蒂对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听而不闻。他把焦灼忧心都写到了脸上,仿佛变成了一个飞车送妻上医院的丈夫,而不是押送囚犯的移民警察。
本杰明开始暗自祈祷起来,“上帝呀,原谅我这么迟才向你请求,如果你听到了,求你保佑菡和她的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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