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遣送》(三)
文学园地 - 原创小说连载
作者:曾晓文   
2014-05-24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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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汽车的马达声中,本杰明还是分辨出了菡的呻吟。他转过头去,看到菡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大颗的汗珠挂在额头上。他不用去摸,就能感觉到那汗是冷的。
“你没事吧?”他问。
“我……要去洗手间……”菡神色窘迫。
佩蒂转过头,一脸严肃,厉声地说:“你可不许撒谎!”
“我撒什么谎?我记得得克萨斯,印第安话tejas,是‘朋友’意思,你怎么就不能把我当朋友,对我友好一点?”
“你是谁?”
菡沉默片刻,又说,“我肚子痛,真的必须去洗手间。”
本杰明把囚车停进了一家“小丑”快餐店的停车场。三人一走进快餐店,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两个男孩,正在为抢夺冰淇淋而大声争吵,立刻闭了嘴。
两个全副武装的移民警察押着一位中国女子,这样的镜头够捉人眼球了。本杰明想。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女子,原本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竟惊讶地站了起来。她对菡问了一句话,菡立即回答了。两人对话用的是中文,让本杰明十分恼火。菡听得懂英语,他却听不懂菡说的中文,这是不公平的游戏。
佩蒂立即制止菡,“闭嘴!”
那女子二十几岁年纪,生气勃勃,把一头短发挑染出至少四种颜色:红、黑、褐、金,在银灰的长背心外束了一条宽腰带。腰带上的骷髅图案,似乎立即把她划入了时尚行列。
本杰明、佩蒂跟在菡的背后到了洗手间门口,本杰明对佩蒂说,“你和她一起进去,小心她寻短见。”
“你还挺在意她!”佩蒂讥讽地说。
本杰明面无表情,“保证她不出任何意外,是你我的责任。”
佩蒂和菡走进了洗手间。
这时彩发女子走过来了,却被本杰明拦住,“你等她们出来再进去。”
“你没有权利阻拦我上洗手间!”彩发女子说纯正的英语。
一看就是个ABC(American Born Chinese,美国出生的中国人),本杰明暗想,自以为一出生就可以享有美国公民的所有权利。他不客气地说:“我有权力阻止你接近我的囚犯!”
菡和佩蒂出来了。菡看到彩发女子又说了一句中文,彩发女子立即点了点头。
离开快餐店,回到囚车上,本杰明稍微松了一口气,但菡目光中的失望和敌意,让他全身立即僵冷起来。他打开音响,希望能缓解车中紧张的气氛。得州乡村音乐台正在播放著名墨西哥裔歌手席琳娜(Selena)的歌,Captive Heart (被俘虏的心):

I see him walkin'
I sense the danger
I hear his voice
And my heart stops
He wears a face of the night
Ooh - the perfect stranger
And I'm fallin'
Ready or not
……
本杰明和菡曾一起听过这首歌,在一家名叫Tejas(朋友)的墨西哥餐馆。半年前,他邀她去太阳城游玩,并请她品尝正宗的墨西哥餐:玉米饼塔哥,卷烤牛肉和五色蔬菜。
四个戴草帽的墨西哥男歌手,每人手里拿着一样乐器,来到他们的餐桌旁。其中年长的一位说,“给你的女朋友点一首歌吧。”
本杰明微笑,并不解释,“随你们唱吧,她喜欢忧伤的,谈情说爱的。”
菡微笑着摇头。微笑是默认,摇头是否认,菡就是这么矛盾的女子。
于是四个人就万分抒情地唱起了这首《被俘虏的心》:

I hear his voice
And my heart stops
……
My captive heart (he holds the key to these emotions)
My willing soul (let me drown in this ocean)
And I carry the flame
And I play my part/Like I did from the start
As long as he's callin', callin'
My captive heart

Fire burns
So I've been told
But I like the way it feels
He has a wild passion
That drives away the cold
And I know his touch is real……

一曲终了。本杰明给了歌手小费,他们满意地离开了。
“够忧伤吧?”本杰明问。
“仔细想想,陷入危险爱情的人,和坐牢的人,有什么两样呢?”
“这首歌,让我想起了我妻子詹妮弗……她是席琳娜的崇拜者。”
“她现在在哪儿?”
“失踪了,就像《德克萨斯州的巴黎》里的妻子……”本杰明一脸黯然。
“对不起,触动了你的心事……”
“你知道,被遗弃是什么感觉?”
菡点点头。
“谁遗弃了你?”
“我的前男友。”
“为什么?”
“他说,我这人适合当情人,不适合当妻子……那时我们住在中国北方,他给省长当秘书,我在出版社当翻译。我去南方出了一趟差,回到家,他已和另外一个女人定婚了。 ”
“我不明白。”
“他希望有朝一日当上省长,他需要一个在仕途上对他有帮助的人,陪人吃饭,巴结、贿赂别人,这一套我玩不来……我这人比较散漫,不懂进取。”
“在中国,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相互贿赂。”
“他愿意永远和我做情人……”
“他在订婚时就准备好了欺骗他未来的妻子?”
“我也这样问他,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中国男人,骨子里都向往妻妾成群,新中国这么多年,这种想法被压抑了,现在可以放开了,再说,只要我们小心一点儿,不会被人发现的。”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建议。你怎么说?”
“我说你去下地狱吧,那里有很多女魔鬼等着你!”
“哈,你倒蛮厉害的!”
菡告诉本杰明,她前男友结婚那天,她回湖州老家探亲,或许她就是想逃避。家,其实早已不是她的避难所。母亲下了岗,爱罗嗦的脾气立即膨胀了几倍;父亲在工厂里当了多年的技术员,一直不得志,每天一回到家就开始喝闷酒。她坐了一夜的火车,到家后又昏睡了一天。起床后,晕乎乎地走进厨房去拿水,才发现父母和姐姐菁正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吃晚饭。那男人生得干瘦,但全身名牌,举止倒有几分见过世面的气度。
她才恍惚记起母亲说过那天是菁相亲的日子。
菁端坐在桌旁,化了一脸精致的妆,像等待上场的戏剧演员。菁比菡大三岁,中学模范教师,母亲身边的孝顺女儿。菁活得目标明确,做事干净利落,且永远装扮得一丝不苟,
四人对菡的出现同时露出了惊讶神色。菡头发蓬乱,眼神迷蒙。身上的睡衣薄薄的,遮不住身体。菁呵斥她回房间去换衣服,她便转过身,无意中,把背后几乎完美的起伏呈现给了那男人。
那男人名叫常笙,住在洛杉矶,看中了菡。那时的菡,像随一群人登山,其中一些人早早到了山顶,俯视挣扎的众生,而菡还在山间徘徊,把捉襟见肘的消沉生活过得有些厌烦,也有些恐惧,于是就想到另辟蹊径,而常笙,殷勤地把一条西方的蹊径铺展到她的眼前,她无力拒绝。
菁和菡断绝了关系。在菁眼里,菡是把风光占尽的女人,而占尽风光,还要表现出一副不刻意的样子。
一年后,菡踏上了赴美的班机。
常笙在洛杉矶有一幢房子,一辆BMW,日子过得算舒坦。常笙一直想要个儿子,不过三、四年过去了,菡的身体并不协作,夫妻之间就有了间隙。这间隙要是在国内,被亲朋好友觉察到,可能早就被齐心协力地填补了;可在国外无人理会,一天天分裂得飞快。
常笙平生最恨的东西是安全套,而偏偏又染上了一个嫖妓的毛病。他和妓女无安全措施操作的情景,便成了菡的恶梦。
菡说,“有些男女关系是有毒的,这话用来形容我和常笙的关系,再恰当不过。”
她离开了常笙,打点行装来到了得克萨斯。
“你那时没想过回中国吗?”本杰明问。
菡摇摇头,“不知道回去能做什么。”
“我一直想像中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你该到中国看看。”
“社会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懂政治,所以不会解释,不过社会主义在美国永远不会生根,因为即使贫穷的美国人,也不想往社会主义,他们认定了自己只是暂时落魄的百万富翁。”
本杰明微笑起来。
吃过午餐后,本杰明带菡去“State Fair(州集市)。集市上游人如织。看赛马,看杂技,坐过山车……每到一处,都听得到人们兴奋的叫喊。他们来到集市中的露天剧场,看乡村歌手乐队“得克萨斯牛仔”演出。
四位男歌手走上舞台:一位在钢琴旁坐下来,一位准备敲鼓,一位开始调整电子琴,最后一位是主唱亚瑟。亚瑟五十几岁,长发披肩,上身仅穿一件黑皮马夹,露出手臂上黑龙图案的刺青,挎一把电吉他。他们唱的是乡村歌手小威廉姆斯·汉克的Lost Highway (《迷失的高速公路》):

I'm a rolling stone, all alone and lost,
For a life of sin, I have paid the cost.
When I pass by, all the people say
"Just another guy on the lost highway."

Just a deck of cards and a jug of wine
And a woman's lies make a life like mine.
Oh, the day we met, I went astray,
I started rollin' down that lost highway

  亚瑟且舞且弹且歌,完全投入到演出中,把歌曲演绎得淋漓。亚瑟本人就是一块孤独的滚石,迷失在高速公路上,本杰明想。亚瑟的声音比前一年喑哑,融入沧桑,反添了磁力。那变化是细微的,也许只有他才感觉得到。
这时观众们都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和乐队一起唱,把场内原本灼热的气氛燃到沸腾:

I was just a lad, nearly twenty-two,
neither good nor bad, just a kid like you,
And now I'm lost, too late to pray,
Lord, I've paid the cost on the lost highway.
……
本杰明对菡说:“那个主唱,叫亚瑟,是我爸爸!”
“什么?”
本杰明不得不提高声音,“那个主唱是我爸爸!”
“天哪!”菡惊讶地叫道,“你一点儿都不像他!”
本杰明把头发梳理得中规中矩,穿棕白两色的小方格衬衣,样式保守的米色卡其布裤子。
一曲终了,观众们欢呼起来,喊着“亚瑟!”“亚瑟!”“得克萨斯牛仔!”
满头大汗的亚瑟面露笑容,从肩上摘下吉他,挥舞着向观众致意。突然,他双腿一软,扑倒在舞台上,把吉他摔到了几英尺以外。全场观众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叫。本杰明反应得甚至比保安人员还迅速,拨开人群,冲上舞台,嚷到:“你,你怎么啦?!”
亚瑟沉默,成了高速路旁躺卧的岩石。
“你醒醒!”本杰明的声音颤抖,充满恐惧,“The party is not over yet (派对还没有结束)……”在过去二十几年中,他从未这么靠近过亚瑟,甚至嗅到了亚瑟头发中的汗味儿。
过了十分钟,急救车到了。本杰明和菡跳上救护车,陪亚瑟去了医院。
两个小时后,医生宣布亚瑟因心肌梗死,离开了人世。那一首《迷失的高速公路》,成了亚瑟的绝唱。
本杰明和菡一起回到集市。游人早已散去,旋转归于静止,喧嚷融入无声。他在露天剧场的舞台上找到了亚瑟的吉他,弦弦皆断。
“我爸爸总说,他会活得痛快,死得年轻,这被他说准了。”
本杰明告诉菡,在索尼娅和亚瑟离婚三年后,亚瑟曾回到家来,乞求索尼娅的原谅。索尼娅有些心软,但本杰明阻止她收容这个浪子。像亚瑟这样的人,永远以自我为中心,不会为索尼娅,也不会为本杰明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成长的岁月里,本杰明一再避免的,就是成为亚瑟,因此他选择了警察这个对自律性要求极高的职业。享乐的一代有时造就刻板的下一代,这在亚瑟和本杰明身上得到证明。
“我当初是不是对他太冷酷?”本杰明问菡。“现在他走了,我再没有机会了,”他伸出双手握住了菡的双肩,“你说,他会理解吗?”仿佛菡成了亚瑟的代言人。
“我想,他会的。”
本杰明像负罪的人得到了豁免似地,如释重负地把头埋进了菡的肩胛里,随即他呼吸到了菡清爽的气息,清爽如荷花在晚风中送香。他寻到了她的唇,那宽恕他、让他忘忧的源头。
那一夜,在露天剧场的舞台旁,菡这个来自遥远中国的女子,把她圆润的身体一寸寸地展示给了他,让他终于开始理解她那复杂如画的文字。身份和差异被忽略,背景和经历被淡化,年轻的身体无声地嘶喊,只为共同的愿望寻求绽放的理由。他把生命的雨几次倾注进她的花蕊……
高速公路上的滚石似乎停滞,德克萨斯的天空从未如此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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