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攀:日常人生里的诗意与悲悯 ──论刘荒田的散文创作
八方专栏 - 时政点评
作者:吴小攀   
2022-12-03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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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从广东台山移居美国。去国之前,他是循规蹈矩的公务员,但业余时间里却是一个文学青年;到美国后,他做过包括端盘子在内的许多餐饮业工作,业余时间里依然是一个文学青年。退休后,虽然他已坐拥旧金山湾区别墅,但仍到中国大陆购房,偶尔回来住住,探亲访友。不再有工作负累,刘荒田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写作中,成了“专职坐家”,看似老眼渐花,实则炼就了火眼金睛,将“三度人生”的所见所闻所感形诸笔下,以悲悯情怀点化,熔铸成文,自成一体,面目与厕身体制的所谓专职作家的写作判然有别。

这种由中而西、出西返中、援西入中的人生历练是可遇不可求的,但直面生活、直面自己的精神,对于写作者来说却有普遍性的启发意义。过去大陆很多作家慨叹“缺乏生活”,所以要“深入生活”、“体验生活”,可怜复可笑,活人竟然不在“生活”之中?!作家为了写作竟然要去“体验”生活?!现在据说好一点——当下生活终于比文学还要曲折和精彩,连“体验”都不用,仅凭在家看报纸上的新闻就可以获得写作素材了——其实还是躲在真实生活之外隔靴搔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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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上都是刘荒田的书,其乡亲摄于私人阅览室。

得益于东西游走的经历,穿过许多横街窄巷,见识过各色土著洋人,本身就在生活之中,刘荒田无须向壁虚构玄谈卖弄作名士状,他关心粮食,疏菜,饮食男女,关心有温度的人世间,喜为凡人造像,为俗世瞬间留影。屋外的一棵树,凭窗飘来的一段音乐,码头集聚的风暴,旅途上一闪而过的阳光,公共汽车上的乘客,士多店里购物的中年人……都能引起他的联想,古今中外,引类譬喻,妙语连篇,时或引人发噱。但刘荒田的机智并不流于油滑,而是有点近似于带泪的笑,是历经风雨后将心比心的“幽他一默”,显出一种温柔敦厚的老派绅士风度。即使挖苦,也是浅尝则止,并不锋芒毕露。在《巴士上,看一群“自己”鱼贯而入》、《安稳人生》《加油站内》等散文里,可见他对于细节的敏锐捕捉,无论是在公共汽车上、加油站内、士多店里、草地上,无论是蹒跚老人、中年男人、摩登女郎、学步小孩,擦肩而过不相干的普通人,他都投注以关切的目光,并且将自己“代入”其中,观察他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甚或是在无言的静默中,也感同身受着他们可能的悲欢离合,但又体谅他们日常的庸常缺陷。记得他曾引述著名美籍华裔作家王鼎钧先生的话:“糖尿病的治疗,是以病者与病共存为基本。所以不要希望有人能够彻底改造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患的正是糖尿病。”这其中不免有几分孤愤,但更深的是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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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对人生入木三分的审视,张爱玲的看透铺着一层浓浓的苍凉底色,而刘荒田则天赋一种陶潜的通透和洒脱。面对“不饶人”的岁月,他俏皮地针尖对麦芒,“老夫聊发少年狂”之余,不乏幽默地作出“不饶岁月”的文章,“因为我们有傲视它的资本”,“因为‘老’给了我们底气”,“因为我们脚踏实地”(《不饶岁月》)。他认为,“生老病死,乃是包括人与树在内的生物的自然律,萎谢是不可变易的逻辑。而脱离人力控驭的‘雨’,是‘命运’的隐喻。我们要做的,是凭借日历的‘落叶’,和‘雨’合作,生产美妙的旋律”,“落叶愈厚,雨声越耐听”(《厚积落叶,以听雨声》)。无论外界如何喧嚣,无论时序如何转变,无论生活如何庸常,看树叶,听涛声,心远地自偏。如果知道刘荒田有二十几年的诗歌写作史,便能明白字里行间的这种温润诗意渊源有自。即使是身在毫无诗意的赌场,他仍诗意满满,“悬念绝不仅仅在筹码的交换中。赌场之外,美好的悬念,只要费心,找到的可能还是蛮大的。它在钓竿下的水里藏着,在花园里蓓蕾里含着,在雪地里埋着,在湖波上漾着,在蔬菜和诗集的行行垄垄上生长着,在葡萄园和橡木桶里酝酿着,在早春的梅树、深秋的枫树上飘着,被风筝背着,让婴儿熟睡的眼帘盖着,被恋人的拥抱围着。还没说到汗牛充栋的书,罗列并诠释着……”(《悬念》),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诗情,在张爱玲眼里无尽苍凉的人间,在刘荒田的笔下却充满了暖意。

在刘荒田的散文作品里,早期的《听雨密西西比》可以说是一篇并不多见的“长篇巨制”,篇幅约1.5万字,从“缘起”到“绿树镇的诗情”、“绿树镇的风情”、“绿树镇的杂货店”、“不见密西西比河”,五个小标题下分五小节,每一小节各有重心。细细碎碎,都是生活实录,类汪曾褀笔法,但汪是散淡的水墨洇染,荒田则是抒情的水彩涂抹,有意无意的几笔,或浓或淡的勾勒,加在一起,即是一幅栩栩如生的风情画。近看,烟火味里有生活的质感;远观,斑驳光影里是雨中的慨叹。生活在密西西比,似乎很遥远,但柴米油盐酱醋茶,贫困,抢劫,死亡,如影随形,就像那滴嗒到天明的雨声,让人有浸彻骨髓驱之不去的寒意,也能领略到一丝久违的隐约诗情。就如文中所写到的杂货店老板的柜台:台上是待售的鸡蛋、香烟、感冒药……,台下的抽屉里是佛经、《余光中诗选》、孩子的成绩单……在不动声色的生活细节里,散发出耐人咀嚼的人生况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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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是刘荒田的书,其乡亲摄于私人阅览室。

美国梦曾经是很多人的梦,但对于新移民来说,至少在刚开始遭受生存危机和“文化撞击”时,可能未必再相信那是一片流着蜜和奶的土地。刘荒田刚走出国门后的散文对此也多有着墨,但他写作的特出之处在于,并不简单地赞美或呼嚎,不隐恶也不饰美,而是在琐屑的日常生活描摹中,超越对异文化的伦理审视,以悲悯之眼光,发覆人性之幽微。他早期应该并不缺少思恋故土的乡愁,但他很快超越其上,不论国度,不论肤色,不论人种,皆倾注以同情。在《死亡假面》一文中,他对于同事拉丁裔人荷西的死因作种种追究,终不知其是因爱因恨因财,对他到底是该悲该憎该爱,如罗生门般,难有确切答案,让人不禁对这样一个无法确知悠然而逝的生命怅怀不已。荷西命运似乎与每个人无关,又似乎是每个人的影子,这是一种更为寥阔广大的乡愁。

刘荒田不仅善于外观,也时常内省。向外的观察与向内的省视,是体验生活的不二法门,一般的作家往往明于观人,但仅止于此,即是一种缺少设身处地的冷眼旁观,近于手术台上医者冷酷的刀,谈不上体贴,谈不上温度,谈不上深情,更谈不上悲悯。读刘荒田的文章,既能读到一般人看不到的细节,又能体味到一种超越于细节之上的真意、诗意、暖意,宛如当下切身亲历,让人动不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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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来,刘荒田所创作的散文文体,更近于杂感,以立论为主,篇幅短小,间或见以逆向、辩证思维做“翻案”文章,或可视之为“脑筋体操”。这是否与年纪有关?正如鲁迅到了一定年纪,不再做虚构的小说,而投身于如匕首的杂感写作,但刘荒田的随感式散文即使尖利也不尖酸,似乎带着一种他的师友王鼎钧先生散文中的绵长醇厚,但又自有他笔下独具的生活质感。即使在议论文字里,也经常可见“写生”笔法,尺幅之内,银钩铁画,枝繁叶茂,日常景物宛在眼前,寓意隽永,让人玩味不已。

自新时期以后,大陆散文创作历经了从外在大我走向内在小我的转变,但往往是絮叨呓语索然寡味,作黄钟大吕状又难免近伪。如何在真实当下,以有情之眼,具发掘之力,刘荒田的创作可为镜鉴。


作者吴小攀简介:文学博士,任职于国内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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